杀人回忆—正义的凝视
(雷文慎入)
《杀人回忆》是韩国导演奉俊昊依据「华城连环杀人命案」改编,这是发生于1986年至1991年京畿华城郡附近乡间的连环奸杀案,凶手残忍杀害十名夜归女性,仅有一名倖存者。受害年龄由71岁到13岁不等,凶手行为变态,强将异物塞入死者下体,桃子、原子笔、袜子、餐具等,并以衣物勒毙。虽然警方在命案现场采集到部份体证,但30年前南韩尚无DNA鑑识实验室,也缺乏科学鑑识技术,始终未能将凶手缉捕归案。
开场直接切入1986年第一起事件命案现场,奉俊昊的手法令人大开眼界,重大刑案现场没有封锁线,不见制服警察,没有围观民众,也没有忙碌的鑑识人员。观众看见的是一幅悠閒的农村风景,首先出现的是稻田里小男孩的脸,明明尸体近在咫尺,小男孩却事不关己,视线从他注意的昆虫转到由远而近的刑警身上。
朴杜文的进场也没有其他刑事案件的紧张感,搭着牛车晃悠悠到达命案现场,后面紧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冲进稻田追抢物证,来不及阻止的朴杜文远远喝斥。受害者的尸体弃置在水沟里,杜文弯身察看,小男孩紧粘着他赶也赶不走。眼见保持现场已变成笑话一场,杜文转头挥赶孩子们离开,小男孩如鹦鹉学语般,模仿他的一举一动。
短短的开场,奉俊昊简易的素描了封闭乡村的父权运作。纯朴农村十年难得遇见一件大案,变态命案无法连结乡民的现实感。警察办案依据经验直觉,既无纪律也无章法,没有封锁的现场小孩满场跑,耕耘机任意压过物证,鑑识人员姗姗来迟,执法杂乱无能,却不是哪个人或哪个单位的问题,而是威权社会的运作习惯,就像男孩的模仿行为,由上而下的复制文化。
小镇警察是威权体制里的一环,朴杜文和曹容谷就是典型代表,杜文自认有一对巫师眼睛,能辨识罪犯,办案凭直觉,手段草率粗暴,为了口供栽赃也无妨。曹容谷则在办案惯性与冲动个性中形成制约反应,依赖暴力侦讯。两人随着情绪起舞,却合理化那是正义,他们就像活在南韩威权体制里的官僚,不明白风起云湧的示威、学运即将瓦解旧时代,而他们将被淹没在时代的浪潮里。
相对于杜文和容谷的新时代刑警,是当时仍名汉城的首尔调派而来的徐泰润。朴杜文和徐泰润不打不相识,误会解开后杜文对泰润说:你身手这么烂怎么当刑警?泰润回他:你辨别罪犯的眼力这么差怎么当刑警?文化落差区别了城乡距离,也区别了二人的办案认知。乡下刑警迷信体力,经验是跑出来的。都市里的刑警相信脑力,办案需要理性、需要科学、需要证据。
杜文认为小地方用脚就可以办案,阡陌相通、鸡犬相闻,就像六度分离,翻几层人际就能找到真凶。所以当雪英告诉他烤肉店的弱智儿子白光浩,成天跟踪第二位被害人李香淑,他立刻动手抓人,并且逼他认罪,即使没有明确物证。
容谷比杜文的模式更简化,杜文虽然强调知觉感官,却还有自己的价值观,他对正义的解读是宁可错杀也不能纵放。容谷只有目的与手段,杜文要光浩认罪,容谷便施以拳脚,以暴之手段达成认罪目的。简化的行为与失控的情绪,让他失去思考能力,也失去价值判断力。
不同于乡下刑警,徐泰润坚持理性办案,他分析资料,收集证据,对照命案间相关的蛛丝蚂迹。但泰润的前卫在旧时代里不被理会,只是队长和杜文不知道,新的浪潮已袭捲而来,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走进历史。调查组改编,队长更换。学运示威越演越烈,大批警力被抽走,农村连续杀人案入陷入胶着。
新队长上任,杜文使用挂图结结巴巴做简报,说明这位新队长不同于上任队长,他和泰润都是空降部队,他们不属于旧时代,他要求证据,理性思考。队长询问二位受害女性有无共同点,杜文说她们都单身,容谷说她们都很漂亮,泰润则说命案都发生在下雨天,还有她们都穿红衣服。奉俊昊以幽默的小桥段区别直觉和理性刑警的反应模式,但隐藏的意涵则是父权思维的意识形态。连续杀人是变态心理学的范畴,现实社会有个变态杀手残忍夺人性命,足以令社会动荡不安,这是何等重大刑案,为何迟迟无法侦破。表面上国家机器投入人力资源看似不少,效益却不彰,为什么?
因为是女性,父权社会被物化的弱势者,所以杜文、容谷只能说出单身、漂亮的刻板象征。赵秉顺以凶杀新闻意淫,跑到树林自慰,而贤顺的失踪甚至没有和连续杀人案连结,所以当泰润表示有第三名受害者,他可以在二天之内找到尸体。杜文和容谷对泰润的说法不以为然,以看好戏的心情袖手旁观,没想到泰润真的找到尸体,这段过程松动杜文的意义基模,翻转了他的观点,他开始认真看待理性办案的重要性。
杜文问泰润为什么要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泰润说来抓凶手。杜文说首尔有比美国大吗?美国领土很大,联邦调查局不用头脑管不完,但韩国很小,用脚办案就好,你应该去美国。换言之需要办案新观念的是美国这种文明的大国家,泰润的新思维对旧时代的韩国太前卫了。
果然费玉打扮成红衣女子诱捕无功,凶手没有中计,命案却再度发生,行凶路径就像泰润所推断,在工厂发生拖行四百公尺,现场没有留下指纹等物证。杜文为了寻找无阴毛的嫌犯勤跑澡堂,这项改变暗示他开始认同泰润的辨案模式,但舒适区毕竟难以跨越,他的推论仍然相当非理性。
同时费玉发现电台点歌节目在凶案发生当天,都有人点播伤心情书这项线索。泰润认为这是凶手的行凶仪式,于是积极追查。雪英问杜文他在找没有阴毛的人,首尔来的那个人在做什么?杜文说他在研究流行歌曲。再一次奉俊昊以幽默的桥段说明两人不知不觉由异而同,走向交集。
杜文、容谷与泰润埋伏抓到在树林里自慰的赵秉顺,杜文和容谷仍旧以胁迫及暴力老方法逼供,赵秉顺不堪压迫下俯首认罪,队长对容谷使用暴力大怒,容谷无法理解时代不同了,他以为理所当然的过去已昨是今非。
润泰前往女中调查厕所事件,遇到女学生南珠,因为南珠被小石头刺伤,他帮她贴上OK绷。随后他循着线索找到连续杀人命案的唯一倖存者。可惜她没看清楚凶手的脸,只知道他的手很软。
广播电台传出伤心情书的点播,彷彿凶手对警方的示威,队长向上争取支援得到的答案却是,警力被派去镇压水原市的示威了。在救援不及的情况下,再度牺牲一名女性,这时电台查到寄明信片的点播者朴宪乔,泰润和杜文迅速将他逮捕。朴宪乔不同于以前的嫌疑犯,他冷静沉着,并敢挑战权威,他对泰润说这个镇上连小孩都知道你们拷打无辜的人,无论如何,我不会跟他们一样。
朴宪乔强势的挑衅引起容谷的冲动施暴,队长气的将他踢下楼梯,并对他下了禁令,不准他再进侦讯室。随着威权瓦解,媒体成为强大的第三权,暴力逼供随时都可能成为媒体炒作的新闻,这是队长的忌讳。可是容谷却无法理解,一直以来他的作法都一样,为什么以前可以,现在不可以?容谷没有能力走出旧时代,也无法理解新时代的文化。
他是个刑警,执行正义是他的职责,他以为抓到犯人就是正义的实践。然而正义究竟应该:「宁可错杀,也不纵放一人。」或者:「宁可纵放,也不错杀一人呢?」在真实的《华城连环杀人案》中,警方为求绩效,让尹姓男子坐了二十年冤狱,对于无辜者何其不公﹗但是如果把真正的凶手放走,是否又增加更多无辜的生命受害?活在父权时代的容谷,显然无法以二分法找到出路。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却因光浩的反击,造成截肢命运。这是他的悲剧,也是走不出旧时代的所有人的悲剧。
但是带着新时代思维的润泰,结果却和杜文一样殊途同归。即使循着证据、线索找到一线希望,关键时刻却总是撞墙。虽然30年前已有科学办案的观念,但就像杜文说的那是FBI的专利,远远落后的韩国鑑识技术,无法提供润泰即时支援。威权体制的僵化习惯,更让理性办案左支右绌。一再徒劳无功,使得理性的泰润渐渐失去耐心。明明所有的迹像都指向朴宪乔,偏偏不能将他定罪,情绪失控让他说出根本不需要证据,强迫他写下口供就可以了。杜文对他说你变了很多,泰润变了,他变的像杜文,但杜文也变了,他变的像泰润,在新旧时代的转变巨轮下,他们卡在其中,进退不得。
在可能是凶手目击者的光浩发生意外之后,所有的线索俱断,只剩朴宪乔了。这时鑑识科在现场证据中收集到凶手的精液,可是30年前的韩国尚无DNA检验研究室,必须送到美国鑑识。队长说如果与朴宪乔吻合,游戏就结束了。对警方而言,那是最后一线希望,然而检验耗时,朴宪乔必须被释放,泰润日夜盯着朴宪乔,却仍被他逃脱,命案再度发生,这次凶手选择非雨天做案。
受害者是女学生南珠,泰润悲愤莫名,他的情绪失控了,不管理性证据,他决定以私刑制裁朴宪乔,杜文即时赶到带来美国DNA鑑定报告,报告证明朴宪乔和凶手并非同一人,泰润却不愿相信,一直以来他所坚持的理性办案观念崩解了,他宁愿选择杜文的直觉模式,相信凶手是他,报告是假。
杜文在泰润动用私刑前阻止他,他抓住朴宪乔,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他想用巫师般的眼睛判断真假,但无论如何凝视,他都看不出来。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认同泰润的理性原则,再也无法以感觉自欺了。
时间跳到2003年,杜文离开刑警工作,转职成为业务。这天出差经过京畿道,他忍不跳下车走向开场的稻田,第一个命案现场,同样弯腰看向空无一物的水沟。不知何时路旁来了一个小女孩,女孩问他看什么?她说不久前有个大叔也在看这个洞,她问他看什么,他说很久以前他在这里做了某件事,所以回来看看。
小女孩不同于小男孩,不是复制父权模式,而是对真相好奇,这是奉俊昊寄予未来的希望吗?杜文问他那个人的长相,小女孩说有点平凡,就是很普通。普通的人就在你我身边吧?也许是擦身而过多次的人,也许曾经互相凝视。
如果他存在这个社会上,一定可以被看见吧。杜文凝视镜头,深深看向前方,那是正义,不容妥协。
后记:经过三十年追查一无所获,《华城连环杀人案》被归入三大悬案。2019年夏季南韩警方通过DNA鑑识找到嫌犯李春在,他因1944年奸杀妻子的妹妹,遭判无期徒刑,服刑24年李春在表现良好,从未触犯狱规,被评为「模范囚犯」,已获减刑即将出狱。
因《华城连环杀人案》15年刑事追诉期已过,无法将李春在定罪。而警方在调查第八起杀人案时,曾将一名尹姓男子以凶手定罪,让他在狱中度过20年春青,尹姓男子已于2009年假释出狱,并向水原地方法院提起重审。李春在坦承犯案之后,尹姓男子表示当年他因遭受酷刑和胁迫做强迫之举,警方以暴力侦讯的议题,正是奉俊昊在《杀人回忆》中的重要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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