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海真是平静啊。


　　这些年来，一直想去看看孩子现在的生活，平山夫妇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踏上前往东京的遥远路程。


　　战后八年，百姓生活逐渐回到常轨，然而整个社会其实还没从战争的阴影里走出来，纪子也还没，她的夫婿昌二战死沙场，几年下来她努力把自己的生活过得简单与规律，昌二不在了，她还是得想办法活下去，住在乡下的公公婆婆时不时捎来消息，她总想着，或许有一天能在东京好好接待一下公婆？

　　想是这样想，纪子也很清楚那种机会可遇不可求，一来昌二不在了，长辈看到自己会不会想起丧子的伤痛？二来这些年来跟公婆的互动相当有限，他们也只知道自己在东京某间商社工作，详细的工作内容都不清楚，说她不担心公婆多想也是假的，可她似乎也没办法告诉自己不去多想，毕竟婚姻结成的亲人关系还是这个社会维系运作的重要组成。


　　纪子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放下昌二，或许公婆也还没准备好放下，在那之前，她只能继续这样的生活，直到公婆突然来到东京看看住在这里的孩子们，她才意识到，这八年的停滞或许有往前推进的可能。

　　只是，如果真的要往前跨越，会是什么样的局面等着？

　　没敢多想的是，公婆究竟用什么样的心思看待她这个独守空闺的媳妇？

　　相较于纪子的雀跃与欢迎，平山家的手足们就显得平淡许多，那种平淡，淡到让平山夫妇都很有感觉。


　　长子幸一在社区里开个小诊所，他一直没让爸妈知道家里状况太多，一来工作忙碌、二来他不希望两老干涉太多，住在东京郊区也还是东京，他的生活虽然乏味，起码是踏实的，老人家的想法多半古板，幸一也不想说多，免得解释还得更多。

　　长女志泉和夫婿开了间美发店，工作也是忙碌的，对于两老突然到访，她觉得有点不习惯，虽然不是不欢迎两老来到东京，却得承认自己与大哥并没有太多时间陪伴老人家，工作之馀还得照料与顾及两老的感受，她觉得实在累人，如果两老不会停留太久就好。


　　志泉和幸一的想法一致，身为人子，父母亲前来探访如果没有多些陪伴、不多做点什么，怕是会被说閒话，虽然东京住处附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耳语，但若老人家回乡后提起来到城市后孩子的对待如此，恐怕人设得要翻车，那是有点讨厌又有点不想面对的状况。

　　平山夫妇哪会不晓得，只是他们真没图什么，就只是希望感觉一下孩子的生活作息，那是远在乡下老家所无法体会，何况，幸一与志泉不也合资送他们到热海泡汤一游，那是多好的招待？

　　温泉是好的、大海是好的，就是孩子招待的小旅行有没有入心，这个真要平山夫妇半夜躺在旅馆床上时才感觉到。


　　这趟东京行还是颇有收获的，不但有媳妇纪子的用心陪伴逛东京，自己儿女给的安慰则是热海小旅行，平山夫妇当然是笑纳这份孝心，却渐渐感觉到两者之间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他们想要的或许不是金钱与物质，而是时间吧。

　　儿女的时间总是愈来愈少分配给父母，平山夫妇只能想得豁达，毕竟儿女有自己的家庭与生活了，能够分给父母的时间本来就会减少，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却在真正意识到与体会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点伤感。


　　身为子女也不是不想或不愿意陪陪父母，只是，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难免碰到无法自在的状况，有时候是担心父母突然觉得不舒服了、有时是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偏心，更多时候其实是之前累积来的别扭，以前没能即时说出口的心情或事情，愈到后来就愈难以说出了，当感受难以清楚表露时，误会就更多了；误会多了，彼此的想法就摩擦了，一旦心绪开始摩擦，互动就容易冷淡下来，好像若不这样互动只会换来更多冲突。

　　真正冲突的，往往是子女想多了的纠结。虽然，父母对子女的纠结也不一定少，很多时候一方觉得自己又没那样说，但另一方其实已然感受。

　　「东京物语」（とうきょうものがたり）虽然是七十年前的电影，里面触及的家庭亲情和生活情绪放到现代来看丝毫没有违和，即便是生活在二零二零年代的人们，所面临的家庭问题还是差不多那样，或许不像电影里那样平淡，挖到骨子里来品嚐却一模一样。


　　已经是独立个体的孩子或许并非有意疏远与家人的距离，他们可能有疙瘩或尖儿搁在心里，最挣扎的是，他们不是不想亲近、而是亲近之后得到的回应让他们更难以面对，平山夫妇知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家庭与生活了，待在孩子身边好像没有给予支持、反而造成困扰，于是他们选择回家，只是没想到回家之后故事才真正开始。

　　对平山家的手足而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当然是弥漫在老家里的，只是每个人的表现都不相同，唯有纪子是遗憾却也圆满了，谁晓得隔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换个角度看，能在可以的时间给父母留下美好记忆，哪怕只是白天的热海与温泉，又有什么不去做的道理？

　　简单的家庭关系、复杂的亲情纠葛，没说出口的总比吐露的难以面对与处理，「东京物语」虽是平淡地讲完平山家的状况，实则蔓延更多需要慢慢咀嚼的况味，以及叹气的现实。




　　－时光之味：小津安二郎120年－
　　电影名称：东京物语（とうきょうものがたり）
　　影展日期：2023.06.11-0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