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姆斯第四号交响曲的故事:新潮的先声,还是古老的回声?(Brahms Symphony No. 4 analysis)
若说什么音乐,最能给我夕阳西下,形单影只的感触,大概就是这首布拉姆斯第四号交响曲了。
这不仅是布拉姆斯写曲时可能的感怀,还见证了浪漫主义即将到极限开始没落,此时已十九世纪末,离第一次世界大战,与调性音乐的崩解不远了...但这种夕阳的感觉,也带来一种人性的温暖。
曲子1885年首演时虽获得成功,但也有许多人觉得诡异,一方面所用的e小调在当年是属于阴暗怪异调性,拿来做交响曲的主调有些奇怪,而第二乐章使用了古老的调会调式,最后乐章也是巴洛克的帕萨卡利亚舞曲,不但怀旧而且复古,也被认为是内容空洞,一句有名的评论:"这是个空包厢的回音",让我印象深刻,本来以为只是无的放矢的恶评,但听久了以后,还真的觉得这评论有点意义,不过不是整句,而是最后那两个字:回音。
为什么呢?我以为整首曲子常充满着回音效果,就拿第一乐章开头的第一主题来说,小提琴奏出下降三度后,长笛,竖笛&低音管,也像应和或回音那般,奏出一样的下降三度,其节奏都是一长一短,有如在叹息:
接下来的几个小节也是一样,都是应和或回音,只是节奏不同,也造成节奏复杂化或交错的结果,算是布拉姆斯的重要特色。而这些应和或回音,是代表什么呢?难道是唤起旧日的回忆?
见以上影片,是拉图与柏林爱乐的名演。第二乐章开始(13:26),竟然还是一个应和或回音效果,先是法国号吹出弗里几亚调式音乐,低音管,长笛,双簧管再依次应和,如在山谷吹号的感觉:
当然,这种模仿主题的方式在巴洛克时代常见,赋格或卡农就是这样,这又是一个布拉姆斯喜欢古代曲式的证据了,只是如上所说~他的节奏更加复杂,所用和声也更丰满。
那应和或回音效果只有这样吗?当然不只。在第一主题由第二小提琴重复时(0:43),换成大提琴&低音提琴以相距五度音回应,还加上了中提琴,竖笛,低音管等如树叶飘落的情景,更加动人,而突然转到属调b小调,用的是让人错愕的直接方式(0:36),好像打了个寒颤,好不容易拉回原调,b小调却又阴魂不散!
也可听的出来,这里是一个乐句,与下一个结构类似的乐句之互相回应,注意这三个音(1:26)~会是很重要的动机:
小提琴奋力想冲破(1:28),到了主调e小调的关系调G大调,又很快被打断(1:43),这下完全是b小调的天下了~大提琴奏出此调的旋律(常被称为第二主题),是脱胎自那三音动机,浪漫动人之极,也有如夜晚到来,后面一直出现(2:08)(2:16),即使转为大调,但一直没有主要三和弦支撑,小调的危机随时会降临,还必须靠穿云一般的号声,才有可能解决…
又出现三音动机(3:44),这已如同束缚,靠着定音鼓与号声齐鸣,与扭动伸缩的努力突破(可想见这里的交错节奏有多复杂),呈示部结束。
发展部叹息似的第一主题又出现(4:27),随后一堆小提琴声部的句尾,也都是此三音动机,更别提那一堆模进中出现在管乐中的了(5:22),还有那个暂时的结尾(6:33),这动机真有那么重要?是的,非常重要。那可能是一种象征吗?
据说布拉姆斯在创作时,正读着希腊神话「伊底帕斯王」,表现人类无法逃脱命运的悲剧。「音乐在人生悲剧的幕间演出,方能让人永难忘怀。」是为了彰显:「人类跪在永恒之前!」 这可能代表的,就是无法逃脱的命运,人类,就算再怎样有智慧有能力,都免不了衰老与死亡,不可能有”永恒”的。若推想一下,这三音动机的结构,似乎就是如此:
无论你到了哪里,到最后都免不了坠落下来,回归本来的死亡命运,回归小调主音。
接下来是最典型的应和(6:56),在放慢如恶兆般的开头主题后,再现部开始(8:12),仍是e小调,又把呈示部在到梦魇的b小调那个地方,也调整成主调e小调(9:05),就像一条水平线了。。
再现部结尾当然就顺势朝着E大调前进(10:56),号声早已铺好了路,但一直没办法,情况明显不对劲!竟然向着升C音(11:54)~此音正是梦魇般b小调的第二级音,更是主调e小调所无,法国号与大提琴只好重砸,退而求其次,只要回到主调e小调就好(12:00),并与高音乐器形成更强烈的回应,更将每一音都加重音(12:07),交错的节奏极为紧凑,当转开时可说是疯狂,但升c音又来纠缠(12:20),却让当时恐怖的转调重现(12:37),一次努力是还不够的,直到决定性的三音动机改邪归正为e小调(13:02),才大势底定,好像命运无法逃脱,这样的情形只有悲壮可形容。
第二乐章照例要比较舒缓,布拉姆斯选择了e小调的平行调E大调,刚开始的主音是E音没错,却是此音的"弗里几亚调式",与E大调最大的差别是,第二级音不是升F,而是F音,而第六级音不是升C,而是C音。为什么呢?记得上个乐章的梦魇是b小调,与主调e小调的共同音~正是升F与升C,所以若想避开这两个音,可用弗里几亚调式,从而也避开这个恶魔,这是我的推测。
只是用了这个,让曲子显得有些空洞,彷彿悠远的记忆,开头第一主题的法国号(13:26),与低音管,长笛,双簧管等的应和,如前所说,有在山谷吹号的感觉,但只有刚开始~马上就进入E大调(13:51),调式音乐仍会穿插其中,倒退似的音型也很重要(15:16),能避开所有调式迷雾,纯正的E大调段落犹如带来阳光(16:15),即使那个三音动机(16:51),还是跑来露脸了...
第二主题很平静,由B大调开始(17:18),却带有暗流~因为还是与 b小调扯上了边,再回返E大调与第一主题后(19:38),旋律在中提琴上~效果很特别。而此主题竟然也想转到B大调(20:43),引发了冲突,这部分被写成赋格,像流星般扫过许多调性,可B大调不放弃(21:24)~用小号与鼓宣布自己的主权,弗里几亚调式也输人不输阵(21:23),上了!
通过它的努力,第二主题终能归位为主调E大调(21:51),这是真正的安宁。但我不懂布拉姆斯~何必到最后又把B大调叫过来呢(23:25)?音乐再次变的空洞,接下来更好像大雾来到,只好离开,后退的动机出现(24:29)~退回开头的弗里几亚调式,这才是乐章基调,在争战激烈的浪漫派交响曲中,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如同一道沉稳而清澄的光芒...最后就像是为了结束,勉强安排了E大调的终止。
第三乐章(25:39)第一主题是C大调,再度以F音与C音,避开升F与升C,只是怎连一个C大调主和弦都没有?还很快转到别的调性,鼓号齐鸣,强调的却是没出现过的降E大调…第二主题(26:31)像是要转到属调G大调,却很快被他少用的短笛给戏谑的否定(26:31),比较和谐形态的三音动机现身(26:42),还有装可爱的假扮,然后又来了几下此动机(26:57),第一主题回来后,展现此交响曲特有的回应或回音模式(27:13),还加了更可爱的三角铁,还有特殊的交错节奏~在弱拍上打上强音(27:39),几乎是趣味性的,这乐章大概是布拉姆斯的交响曲中,唯一具有传统诙谐曲性格的,也与他的"大学庆典序曲"一样,用了他所揶揄的"热闹土耳其乐队":
弦乐与管乐互相呼应,也不要忘了三音动机的重要性(28:18)…中段转到降D大调(28:47),用的旋律来自第一主题,只是很快又像开玩笑的涂掉回到C大调,但管弦乐色彩微妙,尤其这段长笛,短笛,与竖笛的三重奏,与低音管,法国号的搭配(29:05),可知道他的听力到底有多好。第一主题又回来(29:20),还是用冲击性的降E大调,但也要结束了~不断的模进与回应,还是为了那个三音动机(30:36)!此时是G大调,我想再问一声,这不是C大调的曲子吗?都那么久了,主和弦怎么没出来呢?...直到该调的号角声响起(31:39),才比较听到了,其恢弘的主音,却还是指向G音(31:47)~这应该是G大调吧!但也不是...在放了个三角铁的烟火后,就以C大调主和弦结束。
在1877年,布拉姆斯在写给克拉拉的信中,表达对巴哈”夏康舞曲”(Chaconne)的无限敬意,并安排在第四号交响曲第四乐章中,这种舞曲是同一个主题不断重复,但每次都在其上做出不同变化的变奏曲,主题来自巴哈BWV150清唱剧「为你,主啊,我渴望。」原本是五个音,布拉姆斯扩张成八个音。
1882年,布拉姆斯又和毕罗说:「如果有天我要用夏康舞曲的主题做为交响曲,你觉得如何?不过这主题太沉重也太直接而强烈,必须要一种半音阶的处理才行。」
第四乐章以此主题开始(32:07),在不断上升到b音后(从升a音升半音),就掉落下来,回归主音e,后三小节正是三音动机(3:20),这是在长号声部,如同地狱的宣告,而这b音代表的b小调,则是第一乐章挥之不去的梦魇,应该是有意的安排:
随后就开始了第一变奏(32:21),一样是这主题,只是仅存低音:法国号先出现,长号再回应也是这曲子典型的回音方式,后面也频频出现。而在同样的主题上(还是在低音),双簧管奏出配合的音阶(32:38),此为第二变奏。第三变奏主题由小提琴奏出,木管在其上做变化(32:54),第四变奏主题在低音(33:10),展开深渊般的音响,与第一乐章所谓的第二主题有密切关系。第五变奏则可更明显听到三音动机(33:25),接下来的第六第七变奏全在低音,最后是明显三音动机(34:11),第八第九变奏也在低音做变化,第十变奏力度变弱,但主题还是在低音(34:47)...注意这些变奏与主题都是八小节,有如写诗时的格律,但又充满无尽幻化。
第十一变奏虽然是低音在变化,但到后半已然脱力,主题的后面四小节的控制力变弱(35:16),第十二变奏主题已脱离低音,片片段段含在高音的长笛旋律中(35:23),里面有大量的三音动机。第十三变奏则把主题先给竖笛(36:10),再给双簧管,再给竖笛,形成抛接状态。第十四变奏则是片段含在第三把长号中(36:49),庄严如圣咏,第十五变奏也在长号中(37:27),只是更隐诲,第十六变奏转回主调e小调,最前面的部分再现,带着更激烈的弦乐(38:11),此为全部变奏刚好一半的地方。
第十七变奏主题在大提琴声部颤音(38:25),第十八变奏(38:35)则躲在第二小提琴,更不易查觉,第十九变奏则在最明显的第一小提琴中(38:46),第二十变奏也差不多(38:55),第二十一变奏出现华丽的上滑音阶(39:07),主题则回复低音,第二十二变奏主题躲在低音管中(39:20),第二十三变奏则躲在第一小提琴中(39:32),还通常是在第一个音,第二十四变奏主题则在那些激烈的小提琴三连音中(39:43),第二十五变奏主题是在长笛(39:58),弦乐旋律在第二变奏时已出现过。第二十六变奏主题分别在法国号与双簧管的接力(40:12),第二十七变奏更妙,木管看似都在下行(40:25),却包含了这上升的主题在其中,第二十八变奏一开头又是大量的三音动机(40:38),主题则散布在木管乐里面,不易认出来。。
第二十九变奏大概是最妙的了~弦乐拨奏出主要主题(40:51),有几个音进行转位,第三变奏则更激烈的把这型态用小提琴演奏出来(41:03),之后就是火力全开的第三十一变奏(41:22),把八小节魔咒打开,情感终于爆发出来,这样的破格也让乐曲获得伸展,但句尾带有许多三音动机,命运还是无可抵抗的...当以此动机结束时,带来丝丝怅然,这也是布拉姆斯所有交响曲,最后的长休止符。
此后他虽然想完成第五号交响曲,却都力有未逮,但第四号确实很适合做为终局,那些回音或许回望着过去,其复杂节奏性&巴洛克曲式,却又预言了即将来到的新古典主义,无调音乐大师荀贝格认为他是进步的,"退后即是向前",如今这首交响曲被频繁演出,次数是所有浪漫派交响曲数一数二,或可证明其永恒的价值了。
文/夏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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