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Private room，一个私密的空间。它可以大至总统套房的豪奢，也可以小如胶囊旅馆的一张床。在这个仅能容纳两人身体的空间里，彼此是没有秘密的，因为在一场干柴烈火的燃烧里，暴露了平日不愿被别人看到的自己。所有隐匿的、积郁的、最美与最丑的，在身体语言的交流中被掏空了，变得飘忽起来，包括肉身，包括灵魂，也包括秘密的重量。

是了，自从在牌桌上见到王佳芝的那一眼，他就要定她了。这位自称麦太太、张爱玲笔下有着秀丽六角脸、胸前丘壑的风情女子，临行前丢下她的电话号码，知道易先生会来找她。费了一番苦心进了易公馆，企图以美人计诱杀老易，是这次行动的终极任务。为了国家，自身是微不足道的，知道他贪恋女色，也许「房间」是最好的杀戮战场。

易先生，汪精卫政权的特务头子，为人提防行事谨慎，这阵子外头风声鹤唳，和妻子两人蛰居走避闷得发慌，至多关起门来约几个上海太太打打麻将排遣无聊。他对妻子和一些女人产生过感情，也偷偷地逢场作戏，但都是不冷不热的。他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发自内心爱过一个女人，只有麦太太、王佳芝，让他想认真对她好。

一个是人人得而诛之、阴险狡猾的卖国汉奸，一个是爱国话剧团演员、被上级赋予任务的女特工，却在最后关头动了真情救他一命而坏了大计。双方在过程中的攻防、疑惧、纠缠…肃杀的紧张气氛随时垄罩着，两人的命是提在手上的，只有床，这个Private room，所有现实中无法解决的难题、无从释放的压力，只要身体与身体一交谈，就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飘忽于床第间的满足感，有一种毁灭后的轻盈。

是什么原因让她动情？那是跳过一垒、二垒，直奔全垒打的性爱。张爱玲原着小说《色．戒》就说：「权势是一种春药」，她特别引用英文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到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王佳芝的失格、背叛上级与同志的期待，并非一般无知女大生爱上不该爱的人那么纯情，而是因为肉体的欢愉滋生出的爱情，因此特别不应该。在这样的乱世里，生、死、爱、恨都是说不准的，只有在床上，他是我的，我是他的，此时此刻，是一种活生生的真实。

三场关键床戏的表现，成了导演李安最大的试炼与挑战。他解读张爱玲潜藏于文本之下的摩斯密码，将之放大到极致。第一场近乎SM床戏，展现易先生做为情报头子的权慾掌控，猎人与猎物的原始关系。之后的两场床戏，两人回纹针体位交缠，痛苦绝望的神情是亡命之徒的奋力一搏。床以外的世界是狼犬、手枪、刑求与暗杀，然而在这窄仄的空间里，王佳芝成为麦太太，易先生是她的情人，原本紧绷的关系，随着每一次的探索缓缓绽放，最终开出了一朵鲜红、冷豔的花。

对王佳芝而言，「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佔有。」对易先生来说，他对战局并不乐观。怎知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两人从身体钻进心里的过程，于是让王佳芝在戴上鸽子蛋戒指的恍惚间，一时心软游移：「这个人是真的爱我的。」接着嘴里轻吐一声「快走」，他微笑却不解。「快走」，第二次则是请求了，什么民族大义、汉贼不两立都抛开了，张爱玲在这里彻底嘲讽了年轻人热血爱国的浪漫情操，在那样的时局氛围下，这群大学生分不清什么是作戏还是玩真，死到临头一字排开草草被枪决，既不悲壮更不苍凉，就连王佳芝也是怅然所失的。这「色」与「戒」的一线之隔之所以惊心动魄，就在「色易守，情难防」，李安看出了这场游戏中的矛盾与拉扯，在「色，戒」里，「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李安拍出了浓豔又肃杀的张爱玲，小说文字呼之欲出的滚滚情慾。女人从性一路反推到爱，再由爱回归本心的自我成长之路。既能忠于原着、传达精髓，又能以导演的主观意志重新演绎，透过影像来延展故事的广度与深度，为小说改编电影带来全新的叙事风貌，是笔者近年观影经验中的一大乐事。

末了，易先生回到家里，上楼轻抚着王佳芝的空床，客厅麻将桌上太太们的吴侬软语依旧，空荡荡的房间里，被黑影遮罩的泪水，属于他和她的故事，将永远锁在这个祕密房间里……望着床，他瞇上了眼睛。

*原文刊载于Wehouse建筑生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