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丽缇西的选择--燃烧女子的画像
《燃烧女子的画像》是瑟琳席安玛自编自导的作品,电影主要角色由四位女性演员担纲,形成一部特殊的女性视角电影,女性导演、女性演员,两位主角玛莉安与艾洛伊兹的关系是画家与模特儿,观看与被观看成为两人存在的关系,「凝视」也成为电影辩证的母题。
电影开场玛莉安在风浪飘摇中搭船前往不列塔尼半岛,她是一位年轻画家,中途海浪将她的画布捲进海里,玛莉安奋不顾身跃入海里救回。这一幕打破了女性特质的刻板印象,玛莉安并非柔弱胆小的传统女性,而是勇敢、果断并且意志坚定的独立个体。
接受伯爵夫人委讬为她的女儿艾洛伊兹画肖像,是玛莉安此行目的,画作完成后将送到米兰,代替艾洛伊兹相亲之用。为何年轻的玛莉安屏雀中选?原来艾洛伊兹不愿意被画,磨垮了男性画家,伯爵夫人改絃易辙,转邀玛莉安为艾洛伊兹作画,但要她以女伴身份,暗地观察作画。至于为什么是玛莉安,原来伯爵夫人的婚前画像,是玛莉安父亲的作品,米兰是伯爵夫人怀念的家乡,艾洛伊兹的求婚者也是米兰人,伯爵夫人期昐这段婚姻可以让她有机会重回家乡。这段过程牵引出电影敍事的主题:「凝视」的角度。西方将视觉艺术的「观看」视为一种权力,《燃烧女子的画像》以肖像画做为故事发展的目的,观看自然是个重要的议题。
1936年法国精神分析学者拉冈提出儿童视觉突变的镜像理论,他认为「镜像」是塑造自我的第一阶段,拉冈认为当主体透过镜像来认识自己,其实是借由他者才认识自己的存在,然而这种镜像的自我认同并不真实,而是一种镜中幻象。拉冈将此观看的关系称为「凝视」,就像戴上「集体潜意识」眼镜,是一种符合社会规范的观看,拉冈认为当整个社会都戴上同样的眼镜时,那副眼镜本身就是凝视,而那副眼镜长久以来都依附在父权的关系中运作。
电影理论家莫薇将凝视运用于电影分析上,她认为电影中的女性形像是「被男性观众所凝视的女性」,以男性导演、男性演员、男性观众为主体的电影文化,所塑造出来的女性经常是温柔、弱小、性感,并且等待男性救援。当社会以镜像的集体凝视观看女性,女性也可能以同样的期待认同自己,表现自己。
伯爵夫人便是遵从此一父权规则的被凝视者,她的画像做为婚约的先行,暗示她的婚姻是服从父亲的安排。画家是玛莉安的父亲,肖像画的形像是由男性的视角来完成,伯爵夫人说:「那幅画像比我先到,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发现自己面对墙上自己的影像,她在等我。」那个镜中的自我认同早已等在那儿,她只是依照父权规则的安排,宿命的接受自己的命运。
因此伯爵夫人是认同父权运作的,并且成为父权再现的行使者,她对艾洛伊兹的安排,都是依照父权社会的规范,但艾洛伊兹却不认同。玛莉安问艾洛伊兹为何不肯被画,伯爵夫人回答她不愿接受这段婚配。艾洛伊兹不愿接受婚配并非反对婚姻对象,而是不愿意由他人决定自己的婚姻。艾洛伊兹的叛逆其实是在表达反父权的内在意识,也就是她的自由意志。
反父权的并非只有艾洛伊兹,她的姐姐才是这段婚约的主角,却选择坠崖而死,女佣苏菲说她走在她身后突然消失,接着便摔的粉身碎骨,所以她觉得跳崖是她的选择,因为她没有惨叫,显然她以死亡明志。如此决绝的作为,仍然没能改变伯爵夫人的父权思维,她安排艾洛伊兹替补,但加强控制她的行动。其实艾洛伊兹和姊姊不同,玛莉安和她第一次见面,从后追上狂奔的她,艾洛伊兹说我早就梦想这么做,玛莉安问死亡吗?艾洛伊兹回答奔跑。这段对话说明艾洛伊兹追求自由,并非死亡。死亡与自由都是存在主义的终极关怀,却有消极与积极的不同意义。
母亲难道不懂艾洛伊兹的期待?玛莉安说艾洛伊兹是愤怒,并非伤心。伯爵夫人说她怎么可能不懂她的怨气,但她想念20年没回去的米兰,她希望玛莉安告诉她米兰很美丽,生活也会比较惬意,她并非为了帮她安排门当户对的婚姻对象,而是想带她到别的地方。
生活在父权社会的伯爵夫人并非没有自觉,她却以为解决问题还是必须依附婚姻。无法面对真实自我的她虽然拥有富贵光鲜的地位和生活,却不快乐,她说她多年没笑了,玛莉安却让她笑了。玛莉安说我什么也没做,伯爵夫人说:有你在,两个人才好笑的起来。两个人是因为玛莉安是个独立的个体,当我们无法走出依赖与控制的依附,无法和别人产生尊重平等的亲密关系。
可是玛莉安无法明正言顺以画家及模特儿的关系,进行「模仿」绘画。她只能偷偷观察,再私下凭着记忆构图。换言之玛莉安对艾洛伊兹的凝视更接近窥视,沙特描述从钥匙孔偷看别人的经验是:「在世界上纯然失去自我的一种模式,使自己醉倒在事物之中,有如墨汁落到吸墨纸一般。」
玛莉安在偷窥艾洛伊兹必须记下细节,一定要画出耳朵,要研究耳廓。色泽必须温润而有透明感。她用绘画技巧在记忆而非自我,她要完成伯爵夫人交代的任务,这时的玛丽安,仍是父权的行使者。只是她在窥视艾洛伊兹,艾洛伊兹也在窥视她,沙特认为当我们意识自己成为被窥视者,觉察模式就产生了本质上的改变。「因为别人看到我,所以我也看到我自己,我经验到我自己就好比别人眼中的客体。」
玛莉安问艾洛伊兹觉得姊姊想死吗?艾洛伊兹说她最后信一直在道歉,因为让妹妹承接她的命运。为了完成肖像画,玛莉安为艾洛伊兹争取单独外出的机会,她说你明天就自由了,艾洛伊兹问她自由就是一个人吗?她想去修道院听圣乐,她说她只听过风琴弹奏,玛莉安惊讶她没有听过交响乐演奏的经验,艾洛伊兹要她描述交响乐,她说音乐不容易言传,她嚐试以钢琴说明,为她弹奏维瓦第四季交响曲里的「夏」第三章情绪与故事,但她记不全,于是对她说你以后会听完的,米兰是音乐之都。敏锐的艾洛伊兹立即防卫回她我迫不及待,此时即使她们相互凝视,仍处于父权控制之下。
单独外出之后,艾洛伊兹说:「我独处时感受到你说的自由,却也感受到你不在。」她的自我觉醒了,她感受到自由与独立的关系,也理解独立之后与他人连结的重要。
就像镜像般艾洛伊兹的自觉也启发了玛莉安,她向伯爵夫人要求将完成的作品先给艾洛伊兹看,并说出自己的身份。坦承之后艾洛伊兹对肖像画不满意,她表示画作缺乏真实,她说这幅画跟我有距离感,我能理解,但跟你也有,我就觉得悲哀。
这段对话点出重要的母题:观看的视角。玛莉安的创作不是为了自我,而是为了完成伯爵夫人的父权任务,因此她采取男性的凝视模式,她说:「肖像画有通则惯用手法、概念。」而非我的感觉、想法。而玛莉安却提供了女性的凝视视角,你只能凭着记忆画我,因此跟我有距离可理解,但你放弃自己的主体性,以父权视角凝视,所以这幅画跟你也有距离。
艾洛伊兹的话敲醒了玛莉安,她毁了画,向伯爵夫人要求重画,同时艾洛伊兹也同意当模特儿。伯爵夫人给她们五天,让她们完成画作。伯爵夫人离开,阴性视角的凝视正式取代父权视角的凝视。
包括女佣苏菲在内的三个女孩摆脱父权的规范,展开平等、尊重的相处模式。苏菲怀孕打算堕胎,二个女孩没有任何批评,参与她的行动计划。三人分摊家事,没有阶级之分。三人一起玩牌,欢乐发自真心。暂时摆脱父权控制,她们拥有短暂的女性自主。
玛莉安终于从偷窥转成正式凝视,她对艾洛伊兹说:「当你动摇时就会有那个手势。当你窘迫时,你就咬嘴唇。当你气恼时,你就不眨眼。」艾洛伊兹说我们立场相同,如果你看着我,我也就看着你:「你如果语塞,就摸额头。当你失去冷静,你就挑眉。当你感到困扰,你就用嘴巴呼吸。」
拉冈认为凝视并非观看,观看时认知主导我们,但凝视是感性的,凝视看不见视线之外之物,因此凝视的同时,慾望受到视野的匮乏感而激起,玛莉安眼中的艾洛伊兹不只是她的模特儿,而是慾望的对象。艾洛伊兹同样凝视玛莉安,玛莉安也不只是她的画师,而是激情的对象。在凝视中,她们完成了情感的交流,继而产生爱慕。
但是摆脱父权意识谈何容易,玛莉安突然意识到,肖像画完成也就意味着必须把艾洛伊兹交给别人,她突然感到丧气。艾洛伊兹也生气了:「真差劲,你稍微拥有我就怨起我来。你没站在我这边,你为我接下来的婚配而怪我,你不支持我。」艾洛伊兹说她以为玛莉安是勇敢的,玛莉安也说她也以为艾洛伊兹是勇敢的。艾洛伊兹问她是否希望她抗拒,玛莉安否认。她们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成为理想主义者,导演也无意引发对抗父权社会的惨烈革命,但至少她们成长了、改变了,也拥有自觉。
瑟琳席安玛以奥菲斯及妻子尤丽提西的典故完成玛莉安与艾洛伊兹的爱情见证。奥菲斯是太阳神阿波罗和谬斯女神卡利欧碧的儿子,他拥有极高的音乐天份,不仅能谱曲作乐,并能弹奏优美的七弦琴。当他一路弹着七弦琴,优美的琴音,让山川鸟兽都为之动容。美丽的水神尤丽提西也被他的音乐吸引爱上他,不久他们便结婚了。有一天尤丽提西去找奥菲斯时,走过草丛时被毒蛇咬伤,毒发身亡。奥菲斯非常悲伤,抱着琴勇闯地府,以优美的琴音打动冥王黑帝斯,黑帝斯答应让尤丽提西重返人间,但告诫奥菲斯离开地狱前千万不可回头。
奥菲斯一路向前走,即将走出地府之前,他挂心妻子是否紧跟在后,于是回头确认,这一回头尤丽提西坠回冥界的无底深渊。悲痛欲绝的奥菲斯自我放逐,不幸死于色雷斯女人手里,缪斯女神将他安葬后,七弦琴化作苍穹间的天琴座。
玛莉安和艾洛伊兹、苏菲一起朗读奥菲斯的故事,苏菲激动不解:不是叫他不要回头吗,为什么还要回头,明明可以选择,为什么放弃选择?玛莉安说也许这是诗人的选择,不是情人的选择。他选择回忆所以回头,回头意谓永久分离,但美好的回忆不会因分离而遗忘。艾洛伊兹说也许尤丽缇西「说出最后的道别,几乎还没传到他耳中,便重新落入无尽深渊。也许是她说了『转过来』」。也许不是奥菲斯的选择而是尤丽缇西的选择,那一句转过来的内心召唤。
伯爵夫人回来,重新带回父权社会的控制权。玛莉安必须离去,当她跨出门口时,艾洛伊兹在后面喊了一句:「转回来」,玛莉安转身回应她。她们各自听从内心的召唤,玛莉安完成诗人美好回忆的选择,艾洛伊兹完成尤莉缇西爱的召唤的自我抉择,即使在无能为力的父权体制里,她们依然用自由意志,捍卫自己的主体意识。
多年后在画展中,一位艺评家对玛莉安的作品奥菲斯表示肯定,他说她的父亲画奥菲斯都画他转身之前或者尤丽缇西死时,而玛莉安画的却是奥菲斯转过身,彷彿在道别。艺评家不知道玛莉安借由主体的表达展现了她和父亲不同的性别凝视。
接着在展场中她看见艾洛伊兹的另一幅肖像画,那是已为人母的艾洛伊兹,她手上拿着奥菲斯,手指那一页正是玛莉安为她画的自画像。她没忘,她们拥有美好的回忆。
在米兰,玛莉安又见到艾洛伊兹,在音乐厅的包厢席中,玛莉安远远凝视着艾洛伊兹,艾洛伊兹没有看见她。但是她在聆听韦瓦第的四季交响曲,她的表情随着「夏」的音乐变化,就像玛莉安所说她终于听见完整的音乐,超越父权婚姻的限制,她看见自己想望的世界,在她和玛莉安共有的米兰。
她的凝视穿透音乐,到达玛莉安身上,在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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