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河上柏影》(2016)

蔡 玮 发布于 2017-09-01
阿来,《河上柏影》(2016)
撰文/蔡玮

愤青,并不是片面言语态度的顽抗

关键时刻,王泽周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长此以往,他让自己深陷愤怒的情绪,要付最大的责任。
贡布县长的角色,始终暧昧不清。到底县长是像他自己说的,只是单纯配合中央修筑水坝的计画,还是老早就与辞职的县府公务员阿吉勾结,才让他在最后的关头放了通行证,当事人不会对外张扬,作坏事的人更会三缄其口,真相只能石沉大海。
愤怒让人消极,眼见岷江柏保护区屡遭劫难的悽惨状况,最后的顽抗似乎已经不存在现实的意义。王就是因为灰心丧志,糊里糊涂的替阿吉搜刮剩馀的香柏木牟利的生意,开了方便大门。得知贡布丹增才是木材生意的幕后老板,可以料到王的震惊。贡布为了避嫌,才让王做出保护区已无存在价值的最后评估报告。他还不至于神通广大算到自己会被调职,预先布下这个棋子。但即使调职,也一点都不影响他日后将剩馀的香柏材料转制成念珠出售的独门生意。
王泽周的愤怒又是出自本身的无奈。母亲是藏人,父亲是汉人,他只能算是血统不纯。王的博士论文,受到异常的打压。他企图替老家的花岗石丘的传说翻案,但审核者显然不买单。血统,在学术的层级制度中起了作用。以一名汉人想要掀开污蔑藏人镇压异教徒的阴谋论,王只得到自己的良心的支持。此外,藏人鄙视他,又是因为他是王木匠的儿子。
王木匠早年就看出用香柏叶净化拜神仪式的物质价值。他可能是最早想到用香柏木建屋,成果就是现在王泽周与母亲住的老屋。王木匠还因此得到贡布县长的推荐,正式成为传承藏人木工艺术的人间国宝,受到国家每月的薪资补助,即便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因为县长的人情,王木匠顺理成章的成为贡布县长的顾问兼向导。可想见的,阿吉与贡布的木材生意需要人鑑别香柏木的场合,就会出现王木匠的身影。王木匠最大的争议,就是他引进汉人玩了上千年的古玩珍木的经济。而真正造成保护区彻底毁灭的,则是一波又一波的市场谣言。
先是市场谣传花岗石丘所在的岩床是上等制造砚台的材料,后来又说俗称香柏的岷江柏与即将消失的太行山岩柏是同一品种,结果证明全都不实。但就在官方放出消息之前,白天夜里出没、不断湧入的掏金客,早已将当地弄得面目全非、复原无望。这是在王木匠的古玩蒐珍经济之上,再加上现代的剥削经济。
剥削经济看准了当地的制造业无力创造工作岗位,于是瞄准了当地的农林等土地资源,一点一点的搜刮干净。想像非藏区像王木匠这样的识货者有多少,需求者就有多少,摧毁的力量就有多大。王泽周显然是被广大中国的市场经济力量,给震慑了。
王木匠果然是个典型的汉人,懂得应时处顺。他到老屋被拆毁的最后一刻,都极力想要讨好每一方面。老屋被不知名的富商买去异地重建,他替老屋感到庆幸。他仔细的指导工人砍伐、裁切老屋旁硕果仅存的几株老少香柏。他还小心翼翼的一寸寸掏空香柏所在的石丘,让剩下的根茎尽可能的保存完整。最后,竟然让后者留下宛如大河蟹的怪样。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照顾,甚至王泽周论文中无法决定的,石丘底下到底有没有异教徒存在过的证物,也都真相大白。但,在场观看伐木的贡布,一口就回绝了王泽周扬言重建论文的企图。他自从离开了现职,又到学院取得了博士学位,他确实拥有这样大的权力。
终于,一切都和谐了,王也因为自己的愤怒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投射在滔滔河水上的柏影,是个有力的象征。原本还是活生生的生命,在工人的机具摧残下,逐渐变成光秃的线材,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存在了。香柏,在传统藏人的习俗,在王泽周的藏人母亲的眼里,是向菩萨礼拜的净化媒介,香柏的生命遂与信仰一同是寄讬于永恒的。香柏又好比活生生的藏人的生活习俗。
香柏被都市中产的「閒情逸致」碎尸万段,藏人的传统生活的岌岌可危也可以同理想像。王泽周的愤怒,一方面是由于他的处境孤立,更大的原因是存在与他对立的力量之间的悬殊差距。照理说,县长应该起而捍卫藏人生活所依靠的香柏的生死。身为藏人的他,为何不这样做,这是个大问题。
在整个强调创造就业机会与生产净值的社会,有能力的人无不卯足了劲,尽量加长了资本槓杆,将所可以搜刮的全都一网打尽。贡布的贪腐,王泽周的无力与愤怒,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一个经验教训是,市场经济的渗透既然无可避免,就应该将调节供需的权力,紧紧的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就像挪威萨米族驯鹿牧民,一面做鹿皮市场的主人,一面保护固有的生活习俗不受影响(「斯堪的纳维亚谬误」,《富国为什么富 穷国为什么穷》/埃里克.S.赖纳特着,第五章)。在台湾,原住民奇蹟似的重新拾回了祖先的领地,切不可过份消极或故步自封,以形式上保存了祖先的信仰习俗为满足,更不可沾染了外在的民族主义或左派理论意识形态污染。潘文杰的典型与智慧尚未远去,是最佳的参考。这本也是身为汉人的我无法置喙的。只因为原住民与我们所处的行星,都是太珍贵的宝物。没有了你们,主流社会的生命只会黯淡、良知泯灭、复败灭亡。
迟着眼点的开场。对话与思语、叙事不用括号区隔,但不影响阅读的兴味。「了」字用得有馀韵,像附上三零年代作家的灵魂。王泽周与同学县长贡布丹增的恩怨,以及他的论文生涯的重大挫败彷彿戏剧的暗场,实际状况不甚明了,但也不影响全篇叙事的主轴。愤青,并不是片面言语态度的顽抗,与事后的嘘唏、对弱者的同情与怜悯的等价物。而是有其崇高的地方,也就是人对于公理正义与世道良心的坚持。(蔡玮,20170831阿来河上柏影)

*河上柏影/阿来着,新北市,印刻文学生活杂志,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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