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能*。] 一朵冬日里开的花

蔡 玮 发布于 2019-01-22

 

关于这种病症的正解是,「当你失去了贞操,才知道它的可贵。之后就像发疯似的坚持起来,从外人的眼光就好像中毒一样。」—作者

 

撰文/蔡玮

 

 

梅如,是他替她取的名字。从她欣然接受成为他的妻子的身分,外面世界的人就只知道她这个名字。她的本名反而隐晦了。那是另一个她自己。她用它避免自己被外在的世界淹没。

 

自从他替她取了梅如这样的名字,她的一生就注定了背上十字架。她有难言之隐。她的难言之隐,又是因为他的缘故。

 

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他不在她身边。因为他,她无法受孕。也是因为他,她必须忍受将一国之母的尊严让渡给他人。一个曾经假意要与她结为姊妹的女人。女人在那时候,实际上只是想秤秤她的分量。两个女人的碰面,还是他牵的线。事后女人对她的评语,「平凡的像个家庭中的妇人」。事后是他苦苦央求,「错过了这次,不会再有同样的机会。」

 

男人用小刀架在自己的手掌心,发誓对她真心。是头一回她被骗去旅馆找他姊姊,结果被他反锁在房间里,险些受辱那次?是男人带她回去见了婆婆、还有他在家乡的妻子,见到了他嘴里一直叨念的家乡里的帝王风水,之后像一对真正受众人祝福的新人,迁进了他特别为她俩在上海准备的新居,却发现就在离新家不远处,有个女人养着一个喊他叫爹的小男孩那次?

 

男人在女人面前的勇气是值得讪笑的。至少那个他从来不反驳的儿时玩伴、一个带着他穿梭花街柳巷的花花公子,是当着他的面如此戏谑的。不速之客当着这对新人不看主人情面这样开着玩笑,年轻的她并不懂得其中的道理。等到她懂得,她的誓言已经是属于他。

结果是,真金换了粪土。为了兑现她对他的承诺,她将妻子的身分让给了另一个女人。两个女人争的东西其实不同。精明的女人要的是一国之母的尊贵,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合法妻子的名分。结果是她付出了一切。

 

从领事馆员的表情她隐约猜到,不会再有他的消息了。没有安家费,连个刺客的待遇都不如。何况她被要求接受的密谋,刺杀的不是别人,就只是她自己。

此刻对他,对远隔大洋的伟大的祖国,她已经不存在。

她为什么接受?

离开的时候,她明了了一件事。她亲手杀了她自己。她原本是不愿意的啊,从一开始就是。但他是那么的狂,像发疯一样。

 

她发疯一样坚持着—那些曾经被她拒绝的选择。到后来只剩下一个念头—活着。活着表示她仍然在、一直都在抗拒对他的承诺

 

 

他感觉自己不断地缩小。外面的世界正不断的扩大、离他而去。

 

他越是找一切失控的起点,越是想起她。

 

她是他军服领子上最初的那朵梅花。他至今还穿着她亲手缝制的黑色无袖斗篷。

斗篷的样子是他自己选的。他未来的模样却是在她的手中一针一线实现的—他俩最初、也是最后所剩的交集。

斗篷对他就像母鸟温暖的胸脯。他甚至不用伸出胳膀去飞。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变成了一只长成的幼刍背叛了它。

飞出去的代价就是无数的黑影没天没夜的跟着他、尾随着他。殷切又悽惨地向他讨回公道。

 

但他只承认背叛了她。只要找回失去的她,就能回失去的自己。其他的他一点都不在乎。

 

黑影中最早的一批,也可能是最年轻力壮的一批。他们年纪轻轻打着绑腿的脚丫子被木板上的钢钉刺穿了。身上被枪子打成蜂窝。光洁的军校服上踩满了后来生还者与死难者的鞋印。这批身后又是一批不怎么体面的人们,而且各种年纪都有。他们衣衫褴褛,鞋子都磨穿了,手中拎的还是前朝抢来的洋枪。在他们之后,年纪大的、刚出生、还未下地、甚至尚未出娘胎的都有。他们是大河底的冤魂。决堤是哪个军师出的主意已不可考,但却是他同意的。从最初白白牺牲的是自己的学生,到后来死难的已都不是他自己的子弟兵。为了她见证过的家乡的风水,千万人粉身碎骨舖平了他的发达之路。连她见证下原本只是为了防范他人暗杀的蓝衫队,又将与他素昧平生的小岛上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教师、画家送进了黑劳、弃尸坑。执行用的手枪还是他下令准备的。有关这一切的一切,他毫不在乎,也无悔意。因为他始终隐约知道,在那之前的遥远、遥远的过去,他就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谁叫这一切都在他遇见她之前就注定了,连他与她的结合也是他的师父先起的头、牵的线。

 

那一年,她才十三岁,没事就伴着有钱人的老婆一起练习外文。就因为初次见面他的师父当面夸奖她,促成他日后疯也似的猛烈追求、上门提亲。那时节对于成为一个真女人,她什么都没准备好。他则刚刚失去一名挚友兼同志,还在损友的怂恿下在女人窝里找慰借。连那日后造成她俩无法产生爱的结晶的病症,他也没能倖免。师父和长辈们自私的盘算着,若是让这疯狂又野性的小老弟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切就好说了,革命或许就成了。

 

但师父还没等到一切成就就走了。他留下来的乌合之众,日后成为他终身的拖累。而他始终是护短的,他既是慈父,又是绝对的严父,端看儿女讨不讨他的欢心。浅薄与虚荣始终佔据他的心,这点又不像他的师父。

 

他的爱让人中毒—即使只为了苟安勉强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他酗自己的野心太凶,导致什么都无法分辨。而他的毒又是师父亲自种下的。最后,一国之人无论感染的源头是谁—是他、或是他的师父,无一能倖免。

 

反正是全都病了,没得选择。对于别人的毒,他就只记得她所受的苦。在她之前,他没见过一个人是清白、无辜的。她认识他之前,甚至连他家乡的风水一眼都没瞧过呢。这正好证明她是清白纯洁的。这也说明了从他遇见她那一刻起,一切原本是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过了中年的他,越发的自制、坚定。麻木的心,是他抵抗在众人面前忏悔、崩溃的武器。他的症候越发的严重、病入膏肓了。

而他所能理解的、日夜悔恨、惦记的,不过是万一他没有真的遗弃她,他与她的未来会不会从此不一样。他甚至没想过,师父的意志、他的遗愿,却也可能是最初的毒。若没有师父为他与她预先舖下的路,他还是可以爱的,她说不定还是会爱上他。而那时候他俩的选择,将会是所有天下有情人共同拥有的明天。一个用爱与期待打造的新天地,原本是可以就如此诞生在世人的眼前。

 

年老的他,终于丢掉了祖先的土地。这时候有人告诉他,其实不是他丢掉了祖先的土地,而是敌人将自己关进了铁牢里。那一刻他的表情像是愁苦的思绪得了慰借,而真正的原因在他的手掌心—那件她曾经轻抚过的黑色斗篷。只因为这小小轻轻的触摸,一股暖意从指尖透向他多年风化干涸龟裂的内心,他感觉对她的记忆又再次澄清,而她为他织就的未来的梦也丝毫未曾褪色。那之后,他就做了「自由之王」,全世界也再没人阻碍他、或记得他。

 

到了连记忆都像世人一样离他而去,他就已经变成只为了一个信念而活着。

甚至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也没有人告诉他—他将永远的失去她。

即使生命到了最后一刻,他想的都是如何赢回她的爱。因为他发现,那才是他终其一生最情愿牺牲、奉献,豁出宝贵的生命,亲自上场打的一仗。

 

 

生与死,在愤怒与追悔中交缠、不断地重复自身。两人的心又再经历了世人的好几辈子。

 

终于,他们重逢了。

 

他找到了她。

 

而她,等到了他。

 

惊慌愤怒中,她奋力的扔回了她的承诺。

 

他则是泪流满面、满心希望与暖意、既惭愧又内疚的取消了他的不情之请。

 

 她几度想调头不顾的离去。

 

他则是苦苦向她倾诉对她的思念之情。经过几辈子的煎熬,他终于弄明白自己原本只是个病人。他失去了祖先曾经拥有的一切,只因为他从来未曾拥有过那份他曾经对她许诺的真爱—直到他感觉永远的失去她、它之后,已懊悔莫及。她不仅应该离开他,而他原本就应该被她抛弃。

 

 

她哭过几辈子的眼泪如今都值得了,她说。是她平复的心最终让她回心转意,因为那让她重新发现了「原本的他」。

那个尚未决定北上、没有在月台上与她道别的他。他既没有约她与他的「后来的她」碰面。也没有真正抛弃过她。即使抛弃她,也没有忍心不给她写信。要嘛他始终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不然就已经回到她身边,向她倾诉内心的悔意。

 

 

于是,就在他自愿躺在冰冷的湖底、在他带着无限悔恨、为一生的热爱守贞的灵柩里,经历过无数世人在他身旁痛哭失去生命中最珍爱的一切、无论是为了博取他奇蹟般短暂复甦的怜悯、或是唾骂谴责他这一生病入膏肓的狼子野心,在承受近半世纪的孤寂、耻辱、与绝望之后,他再一次赢回了她的心。

 

 

就这样他与她和解了。

他宽慰她说,从前的他中了人家的毒。

而她回答他,未来只要是他发自内心的选择,她都愿意跟随,如果他对她的心不变。

于是,他又向她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再一次,就像所有正做着美梦的人一样,他们努力、同时疯狂的坚持、像中毒一样坚定、坚决的活了下来。因为他们知道,两人奇蹟般的重逢,已经让一切未曾发生过的再次成为可能,那些他们过去受人蛊惑被迫放弃的抉择,也会像从一开始就未曾失去。而且,只要他们愿意,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不过,这还不是故事的全貌。因为就在他俩转身决定从新做人—无论是从哪里或何时—一度紧随在男人身后的、自他登上那班实现他年轻时的野心的列车时就一步一趋跟着他的黑云,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淡了、散了、永远消失了。

因为战争带来的恐怖失去一切的冤魂,已经回到他们最想念的人的身边,重新变回离别时的样子,延续他与她尚未完成的美梦。

 

接下来,就只剩下时间默默做着它自己的主宰。也就在人们不知不觉换掉六十份的月历的同时,时间悄悄的回复了它的前身,就像它曾经承诺过人类的祖先那样,澄清了它自己,世界又重新回到一切都染病前的最初。

 

听人说,那时候的一朵「冬天里开的花」,就只是一朵花,从来没有人因它发疯,或为它中毒。

 

又一章

 

原本只是礼貌性的倾听,没想到老人的故事却令人动容。

仔细打量老人的长相,倒是与故事中的主人翁有几分神似。尤其是老人那种历经沧桑,终抵荣辱豁达的神色,让人一见难忘。莫非,老人不是这世界中人?一想到此,特别是在此荒郊野外,数十公尺外便是退伍军人的墓园,怎不叫人心里发毛。

老爹,您的故事让人听了想哭啊。您打哪来?

我从最深最深的地底黑洞来。

说毕老人哈哈大笑,突然露出缺了门牙的老脸,滑稽的模样又稍稍缓解了我内心的恐惧。

您说笑吧。您真的打哪来?您的家乡是?您总有故乡吧。

我从地狱来。

老人又张口直笑。这回缺了门牙的脸,倒不是方才天真的模样,倒有点捉狭的鬼气。让我不得不就此断念,将话题叉了开来。

老爹,您晓得吧,部长被人乎呼掌的事,晓得吧。说是对不住纪念堂的主人。看您的岁数,大概也是跟着他老人家的部队一起渡海来的吧。若是打人的人是为了替您出气,好比您就是他老人,您赞不赞成呢?您看这样闹下去,要怎么解决才好啊?

起先我有意用老人家比做纪念堂的主人,想讨个诙谐,话才出口就感觉老人与打趣的对象越发的相像。尤其他突然静默不语、一脸严肃,倒让我顷刻间恍惚起来,连最笃定的身在何处,都开始动摇、犹豫。

 

风摇摆着野禾。叶子尚未落地已启人疑窦,彷彿会在天地间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人静定等待的霎时,时间就像参透了人的心思,将脚步拖磨得如同禁止,屏息的生命无法再与死亡区分。

当我正坠入时间与意念的太初混沌,一个细索的摩擦声将我拉回现实世界。

老人用一枝龙眼粗的树枝在泥地上婆娑地写字呢。写的是旧文人的一手好毛笔字功力。一瞬间左边右边都齐备了,左右两个四字词,底下又各自拉出两条校书线,分别注记上「形式」与「意义」。

我一看以为老人犯傻了,因为两个四字词分毫不差都是「中华民国」。

我正要开口问,老人已经抢先问道:

你觉得左边是「一」好呢,还是右边是「一」好?

如坠云雾里的我,顺着老人手上的树枝所点,随口说了一个「一」。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已在两个四字词的后面,分别加注了小型的数字12

那好。这个是「中华民国1」,那么这个就是「中华民国2」了。

懂了吗?

我猛摇头。紧要关头,可不能蒙混、装懂。

这两个字词,形式同样是「中华民国」,但意义却南絃北辙。这叫做「同形异义」。你懂吗?

我不能说完全不懂,也不能说全懂,只好拿问题来测试老人。

那纪念堂拆还是不拆?

你人在「中华民国1」的领土上,纪念「中华民国2」的人物。你觉得这样荒谬吗?

不。

突然间我完全搞懂了,话就连珠般的脱口而出。

一点都不会。打人的人活在「中华民国2」的世界,被打的人则是真实的「中华民国1」的部长。你说谁对谁错,不如说清楚你道人家忘的是哪个「中华民国」的恩,负的又是哪个「中华民国」的义。这就叫做「多义谬误」(fallacy quivocation)。不仅不该拆,还要将它做大成「中华民国2」的博物馆呢。谁叫这两个「中华民国」总是牵扯不清,搞得人鸡同鸭讲

我正打算将最近才读到的《实用逻辑》(黎布兰Jill LeBlanc)拿出来晒,老人已经变成一团微笑的烟雾,淡入智识的虚谷中。

我有种预感,老人随着一股释然的笑意,归返宇宙的真朴了。数十年来在阴湿的湖底的悔恨煎熬,等待的就是这千年一遇的企机吧。他为的就是要向世人证明,凡事都能从智识的提昇上求解决吧,而且直到今日才算是替年轻时候闯的祸事,弥补了终身的罪疚与遗憾吧。

 

 *副题「小说能」的「能」是「能剧」的「能」。诚如《献灯使》作者多和田叶子说,能剧是鬼魂的戏剧,要嘛让鬼魂说出生前无法说的话,不然就是见到无法见到的人。这大概是能剧的最通俗、最民间的定义。我将这个短篇注明是「小说能」,正是想用小说做到能剧所能做到的事。我还以为,希腊悲剧是神剧,日本能剧是鬼剧,两者形式出发点虽相异,但超越现实穷究一个伦理生活的圆满的可能性,则是恰恰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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