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文章就能让你看懂惊悚的《窒息》Suspiria

ximilu 发布于 2019-03-13

《窒息》(Suspiria, 2018)是部相当不容易理解的惊悚心理剧,整部电影都是象征与意象,整个故事就是个隐喻,也是个寓言,讲述着关于女人的身体、慾望、压抑、与觉醒。

《窒息》是由《以你的名字呼唤我》(Call Me by Your Name)的奥斯卡导演 Luca Guadagnino 所导,改编自1977 年由义大利的 Dario Argento 所导演的惊悚电影《坐立不安》(Suspiria,与 2018 年的《窒息》英文片名相同)。为了致敬《坐立不安》,Guadagnino 将《窒息》的时空场景设定在 1977 年的德国,也邀请当时的女主角 Jessica Harper 在《窒息》中担任神秘要角——老医生 Dr. Josef Klemperer(Tilda Swinton 饰演)的失踪爱妻。

Argento 是70年代的著名义大利导演,擅长恐怖惊悚电影,《坐立不安》是其中之代表作。从70到90年代,义大利还有其他导演也热衷于制作此类血腥恐怖片,通称为 Giallo,一种融合恐怖犯罪、心理惊悚、施魔杀人、和神秘侦探等特质的电影。致敬《坐立不安》的《窒息》,同样也是一部典型的 Giallo。

(上图:墙上关于母亲的箴言:“A mother is a woman who can take the place of all others, but whose place no one else can take.”)

上面这张剧照,出现在剧中的哪里呢?

在 Susie 的老家农舍,也就是亲生母亲的家。


Susie 的秘密和严苛的艾米许

《窒息》开场的第一幕,是 Patricia 在反叛军混战的街头,瑟缩地轻声歌唱,来到心理老医师 Josef 的工作室。这一桥段同时连结三个故事线,一是1977年的德国秋日事件(German Autumn),一是医师 Josef 以及曾经让他感到遗憾的女性,另一是则 Patricia 和舞蹈学院的女巫们。

此外,在这一幕的最后,也出现一个奇怪的画面,在遥远的乡间有个古老的农舍,在农舍里,有位躺在床上的虚弱女人,奄奄一息,还打着奇怪的鼾声。这就是《窒息》的第四个故事线。墙上那幅文字,就在这个女人彷彿位在十九世纪的农舍。

躺在床上的女性是 Susie (Dakota Johnson 饰演)的亲生母亲,《窒息》中每每出现的奇怪乡间和农舍片段,还有诡异的蒙太奇交错画面,都是 Susie 萦绕不去的童年梦靥,也是在她离家前的生活片段。

有趣的是,为何生活在 1977 年(二十世纪)俄亥俄州的 Susie 和母亲,会穿着 19 世纪的服装,过着仿若古时的生活呢?在 Susie 成为领衔主角之后,曾被领到 Madame Blanc 的办公室,她们有段对话。Blanc 好奇询问为何生活在美国的 Susie,会想要到德国学舞。Susie 告诉 Blanc,老早就在纽约就看过 Blanc 于玛莎葛兰学院跳舞了。Blanc 反问 Susie,你们艾米许人(Amish)怎么可以到纽约看舞呢?不会有罪感?不会被惩罚吗?

(上图:来自艾米许乡下的 Susie 刚刚抵达德国,要来朝拜她在纽约的偶像。)

艾米许人原本来自德国(幼年的 Susie 读书时,一直看着德国地图,但被妈妈斥责揉掉),是16世纪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之后的一门分支(由门诺教派再分支而出的保守教派),后来曾经大批移民到美洲新大陆,与世隔绝地定居于今日的俄亥俄等州。直至今日,艾米许人仍旧使用德文,过着极其朴素的旧时生活,包括穿着古时的农村服装,并且不可使用任何含电的现代工具,尤其是交通工具。艾美许人只许走路、骑马,顶多只能使用马车。

Blanc 知道 Susie 是艾米许人,知道她来自严谨教条的家庭,但是竟然还是乘坐现代交通工具抵达纽约,于是才会询问,为何冒险看舞,不担心受罚吗?甚至,Blanc 还问 Susie,为何提及家人时,会用「他们」,而不是「我们」。于此,故事已经透露许多关于 Susie 与母亲之间的关系——长期累积的鸿沟与冲突(这段 Susie 与母亲的冲突,刚好对应到 Blanc 与 Markos 的冲突,两条关于母女冲突的平行故事线)。

与 Blanc 对话时,Susie 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刻意回避问题。首先,Susie 并不喜欢艾米许人的封闭生活与严格教规,因此在对谈时才会使用主词「他们」,透露她想脱离艾米许的教条人生。此外,艾米许人固守团体与社区,不允许「个人」的自我追与理想追求。但是 Susie 热爱舞蹈,渴望奔放自由,这些都是关于个人的身体感受与经验。此外,Susie 的梦境片段(女人的身体、裸体、自杀手腕、奔跑的马匹等等),也不断透露她在「身体 vs. 精神」与「自由 vs 服从」之间的挣扎,反应着她与艾米许母亲之间的冲突:个人 vs. 群体,远离 vs. 封闭,自我 vs. 母亲。

(上图:今日的亚米许人还是过着没有电力的农村生活。(来源:维基))

在 Susie 卧病的母亲即将离世之前,有段母亲与长老的对话,关于有罪与原谅。在离世前,病人最渴望的是上帝对原罪的原谅,灵魂才能上天堂。不过,Susie 的母亲显然自觉无法上天堂,因为她的罪孽太深重。虽然重病,她虚弱地喊着,我的女儿,最小的女儿,她是我的罪,让我污蔑了这个世界(Shes my sin. Shes what I smeared on the world.")。Susie 的母亲会如此绝望自责,因为她的女儿 Susie 不断跨越艾米许的界线,突破艾米许纯朴、安详、恬静、又封闭的洁净乐土。于是,母亲有安心地抵达天堂吗?灵魂有救赎吗?


交换灵魂的仪式,又爱又恨的母亲

没有。

Susie 的母亲没有得到救赎,也没有上天堂。当她躺在病榻时,身心饱受折磨,因为她知道自己人生中有个无法被赦免的罪——最小的女儿脱离艾米许,越界犯规艾米许教条。(无论神有没有给她原谅或免罪)Susie 的母亲从没原谅自己,如此,灵魂也因此受折磨且下地狱。因此,Susie 母亲的灵魂,其实从未离开 Susie,一直在她身边萦绕徘徊,跟着来到舞蹈学院,Susie 时常隐约所见墙上的舞动光影,应该就是母亲的灵魂(也是 Susie 逐渐觉醒的原力,解释在后)。

如此,就能理解最后 Susie 为何宣称愿意担任 Markos 的容器,盛装她腐朽身体里的灵魂。事实上,Susie 早已知道她愿意牺牲自己的肉体,让自己成为另一个灵魂的容器。不过,当时在她脑中的牺牲,不是祭献给 Markos,而是祭献给自己的母亲。Susie 已经计画好在这场「以少女肉体交换女巫老灵魂」的仪式中,让自己母亲的灵魂进入自己的肉体。

仪式进行中,Markos 告诉 Susie,如果要让 Markos 的灵魂进入 Susie 体内,必须「在内心想着那些虚假的母亲,拒绝她们、否决她们、驱逐她们,因为你只有一个真正的母亲。说,去死吧,其他母亲。去死吧,其他假母亲。」

(上图:舞蹈与仪式。)

有趣的是。当我们在看电影时,脑子里可能会假设,在 Susie 的内心,她应该是正在驱逐待她如女且劝她回心转意别牺牲的 Blanc,殊不知 Susie 正在驱逐的正是等待女体多时的 Markos。 此处的「灵魂换身体」是个剧情的大翻转,非常荒谬且颠复。这也是为何后来杀人不眨眼的 Markos 也会感到惊恐不已,还问 Susie 你是谁?

Susie 回答,我是死亡之母,也是叹息之母(Mother Death, Mother Suspiriorum)。然后,Susie 亲吻 Markos,赐死这位老女巫。接着,再继续亲吻所有与 Markos 同派的女巫。最后,死亡母亲走到好友 Sarah, Olga 和 Patricia 身边,询问她们期待自己是生是死。三人都期许,死。

结束之后,Susie 已经是死神(死亡之母,叹息之母),成为舞蹈学院地底密室的驻院母亲(女巫)。至于 Markos 的主流势力则被歼灭,而 Blanc 应该没死(虽然脖子被扭断,但是眼睛还是张开地看完整场仪式),只是离开学院。至于与她同派的其他女巫舍监,还是留任教学。

(上图:Madame Blanc 是 Susie 在学院里的象征性母亲。)

在这仪式之中,有四组母女关系,展演母女间的权力消长与相互吞噬:

1. Markos vs. Blanc:在 Markos 与 Blanc 之间,Markos 权力大于 Blanc,不只凌驾,还暴力相向(扭断头),因为 Blanc 动心想要保护宛若自己女儿的 Susie。

2. Blanc vs. Susie:Blanc 虽然严厉,却欣赏 Susie,也在她的舞蹈中看见自己所编之舞已有传人,于是不舍 Susie 牺牲自己。如此,也将会牺牲掉能够传承 Blanc 舞蹈精神的女体。

换言之,当 Markos 把 Blanc 当作女儿般的信任,让 Blanc 担任舞蹈学院代理人之时,Blanc 也同样欣赏 Susie,待之如女,有意传承舞蹈——让 Susie 的女体透过舞蹈盛装 Blanc 的灵魂。这也是为何 Blanc 告诉 Susie:你跳着他人所编之舞时,必须假设自己就是这支舞的创造者(将创作者的灵魂融入自己的舞蹈)。

当然,Susie 也极为爱慕 Blanc,愿意为了看她的表演,而冒险到纽约。Blanc 是 Susie 的理想母亲,内心楷模,弥补艾米许的保守母亲之不足。

3. Susie vs. Susie 之母:Susie 有个艾米许母亲,却一直无法成为母亲期待的单纯艾米许人,而彼此冲突,甚至暴力相向(母亲以熨斗烫手背作为搭乘现代交通工具的惩罚)。母亲死去之后,灵魂没有安息,跟着 Susie 来到德国,并且在仪式之后,驻进 Susie 的身体,两人融合成为死亡之母(也就是老家农舍匾额写的:「母亲…无人可替代」)。

4. Susie vs. Markos:Markos 是个贪婪的母亲,她拥揽财富,更吞噬女体,将女人的青春藏在堆放财富的秘密收藏室。甚者,她还想找个顺服的美丽女体,交换她腐朽的老身体。她以为自己有魔法、有权力、有财富,就「可以代替任何人」,并且交换到世间的一切。在仪式中,她要求 Susie 必须在脑中否定与屏弃一切错误和虚假的母亲,在心中只能有一位真正的母亲(Markos 意指自己)。

不过,正如匾额上的箴言「母亲可以替代任何人,却无人可替代」,Susie 内心有自己真正心向的母亲,自己又爱又恨的亲生母亲。至于 Markos,虽然看似权势巨大,却被扮猪吃老虎的 Susie 给吞噬。

(上图:手是身体的眼睛。Susie说「我要当舞蹈学校院里的手。」)


像动物一样的做爱

《窒息》是个透过母女的互动关系,讨论女性自我成形的故事。所有自我成形的过程,必须经历循环不断的自我否定与自我认知,也就是来来回回地厌自我又肯定自我,周旋在爱恨交加的震荡调整。在认知自我的过程中,「镜子」是个必要的工具,因为人类的眼睛朝外,看不见完整的自我,因此需要透过辅具(镜子或是他人眼光)的反射与折射,才能从片段的形象,慢慢组织出一个较为清晰的自我形象。整个过程会又爱又恨的周旋来回,因为反射或折射出的形象,与自我的想像与期许,或许会有差池、也或许难以融合,而必须经历多重的否定、诠释、认识、肯定、和融合,才能逐渐捏塑出一个自我的形象。

关于自我与镜子的交互作用,在《窒息》中有几处暗示。舞蹈教室中四面包围的镜子,就是最明显的象征,暗示 Susie 自我形象由片段分裂到逐渐成形的组织过程。此外,在第二幕开场没多久,老医师第一次准备前往东柏林探望与爱妻曾经居住的老房子之前,刚好在门口与邻居閒聊,他问邻居今天去哪儿呢,邻居回答「今天要到克拉克大学去听拉冈(Jacque Lacan)演讲」。此处的拉冈,是位在1977年的欧洲非常著名的心理学家,他由佛洛依德的「儿时镜像」发展出一套更细致的「镜像理论」,讨论所有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面对到的自我型塑历程。

在《窒息》中,Susie 就是透过与三位母亲的互动,经历自己的镜像阶段,最后终于与她自己曾经否定的生母,重新融合,而成为自己认同的全新自我(死亡之母)。Susie 与自己的母亲之间,彼此又爱又恨,即使 Susie 到了德国的舞蹈学院,还成为正式的首席舞者,仍旧在午夜梦回,会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与母亲相关的所有回忆。

(上图:Susie 和 Sarah 的名字自首都是 S,为什么呢?在《坐立不安》里有答案,因为 S 代表 Snake,都是邪的魔鬼与魔的代言。)

这些回忆在《窒息》中,都是片片断断的(fragmented)的蒙太奇,除了乡间农舍与垂死的母亲之外,Susie 的梦境也曾出现过血迹斑斑的内脏、跳动的心脏、腐烂的虫蛆、经血、和镰刀(镰刀是死神的代表,也是死亡之意)。这些血、尿、内脏都是与自我相连,出于自己的肉体,却又让人感到心之物。

这类「是我但又不是我之物」是每个人在成长过程的必经之路,也是自我塑造的必要过程,透过排斥(心之物)与画出「我」的界线,慢慢整理出一个我的范围。但是,那些被排斥的物,并不会消失,而会以其他形式再度进入「我」的范围,干扰「我」。若是想要昇华那些会冲突「我」的物(包括性慾以及对死亡的恐惧),艺术与宗教是方法,舞蹈即是其中之一。(关于「是我又不是我的物与自我型塑」在「《肉狱》(Grave):生吃人肉好美味——逼爽濒死的少女性启蒙」这篇有详尽解释)。

换言之,Susie 在舞蹈学院所经历的过程,就是一场自我重塑——由被母亲否定,到重新肯定自我;由自我否定,到重新找回自我;由与母亲决裂,到重新与母亲融合。如此,就能理解为何 Blanc 会在 Susie 接演首席舞者之后,告诉 Susie 正在编纂的这支舞,主旨是「重生(rebirth)」,名为「再度开启(Open Again)」。把这支舞个概念,对应到电影最后的仪式,的确就是 Susie 双手拨开她的胸膛,获得自我重生,也与亲生母亲和解、融合、也一起重生。

(上图:「用身体跳舞,跳得愈高愈好,更高、还要高、再更高,」M. Blanc 要求 Susie。)

此处的母亲,只是种象征,也就是透过地底走出的恐怖黑暗身体,具像化来自身体的性慾、物、与恐惧,以及来自母亲的厌、屈辱、与愤怒,也就是 Susie 自幼累积在心中的各类否定。在艾米许的严格教规下,Susie 压抑源于肉体的悸动与感受,压抑恐惧母亲的不满与惩罚。当 Blanc 与 Susie 私下聊天,询问 Susie 当时舞蹈的感受时,Susie 告诉 Blanc,感觉自己很像动物一样的在做爱(fuck like an animal)。这应该是 Susie 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与曾经被自己意识压抑的一切(性慾、物与恐惧)相互交融。

换言之,Blanc 不同于 Susie 的亲生母亲,会拿教规设限,压抑 Susie 肉体的感受。Blanc 是另一种极端的母亲,她唤醒 Susie 的肉体,希望 Susie 感受身体,面对慾望、与身体全面的融合。如此也能明白,为何在这段私下面谈时, Blanc 要求 Susie 在未来担任 Blanc 最新编纂的领衔舞者时,必须「发自内心真诚的感受」,要让「直觉流窜自己的身体」,「即兴地舞蹈」,不让意识控制身体、不让理性干预舞蹈(肉体)。Blanc 的确就是希望 Susie 让身体主导,宛若动物不已理性、大脑控制自我,让慾望与恐惧任性地流动,让自己很像动物在做爱。

由此,也能理解,为何当 Susie 在舞蹈时,地底下会有个甦醒的黑暗身体(宛如巫婆的手指),当时在观看时,我们会不自觉地以为那是正在甦醒的 Markos,连剧中的其他舍监女巫,也都认为在 Susie 舞蹈时,为学院带来的震撼感就是 Markos 的神母力量。其实不然,那股震撼是来自 Susie 的肉体甦醒(体内被压抑的黑暗力量逐渐清醒)。

(上图:一直受幻象所扰的 Patricia。)


幻觉是述说真理的谎言

来自体内黑暗甦醒的力量,不只 Susie 有所体验,故事开场的 Patricia  同样也曾具体感受。这些超越理性且由身体溢出的慾望与恐惧,就是 Patricia 的疯狂呓语(展现在 Susie 的梦境),在心理医生看来,就是幻觉(delusion)。于是,医生给 Patricia 下的结论是:妄想症加深,陷入恐惧,她感到她所构思的那个神话成真了。此处,Patricia 的幻觉,正如同 Susie 感受到的身体流动,是种真实的存在,虽然眼睛看不见也难以明说。幻觉/梦境(被压抑的性慾与恐惧)宛若虚无的谎言,却是事实。这是老医师为 Patricia 下的结论:Delusion is the lie that tells the truth.

以「幻觉和真实」的差距,重新阅读「Susie 在公共练舞室的舞蹈」为何会造成「Olga 在密室舞蹈的折磨」,就容易理解多了。

当 Susie 在公开的练习场舞蹈时,那是她的外在自我,也就是遵循社会规则道德戒律的自我;至于 Olga,我们可以把她当成是 Susie 深藏在潜意识里的自我,是个象征性的角色,也就是 Susie 所有压抑的具象化。这也是为何当 Susie 舞蹈时,Olga 会刚好就处在练习场的正下方,而且是个四面都是镜子的练习室。此时,下方的 Olga 象征的是位在上方自我(Susie)的内在世界;于是,当 Susie 在表演时(社会形象),其实她的内在极度挣扎痛苦(Olga 被折断的身体),这些肉体上的折磨,都是 Susie 在社会化过程的压抑。

舍监女巫们知道,因为年长的女人也都曾有类似经历,Blanc 更是知道。当 Blanc 在 Susie 的手心跟脚掌按压,施与魔力时,这是个唤醒身体的仪式,目的是要让身体张开眼睛(手心是身体的眼睛),让身体觉醒,也让身体自己说话,而不是透过大脑与理性,因为那些都是社会道德与教条。有些舍间女巫嘲笑 Olga(Susie 的内在压抑),有些则是可怜 Olga(例如大眼镜舍监与 Blanc)。这两派女巫,代表年长女性看待年轻女性觉醒的态度,一派嘲笑(压抑下的更压抑),一派怜惜(唤醒身体帮助觉醒)。嘲笑的那一派,最后在 Susie 觉醒后,给予惩罚。

(上图:好学的老医师不懂女人的内心与慾望。认真写笔记却不敢陈述事实。)

由此,再回到《窒息》的结局部分,就能明白为何女巫会指责老医师,竟然没有帮助女性,还说女性(Patricia)的内心告白,都是虚幻的谎言、不可靠的幻想。假若,老医师 Josef 能够在听完 Patricia 的独白之后,下个结论,认为「幻觉是述说真理的谎言」,如此可以断定 Josef 肯定知道 Patricia 在舞蹈学院所经历的事情(女巫、仪式、绑架、与谋杀)都是真的。但是,处在男性社会(压抑的根源之一)的 Josef,不能说出实情,也不能给予帮助,而必须参与压抑,即使知道真相,也要以男人的立场(社会道德宗教伦理等等),丑化 Patricia 身体内部传达的真实。

丑化 Patricia 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将她来到 Josef 诊所看诊的事实,扭曲为参与革命运动(其实也是另一种压抑的反动),将身体内部的受到压抑的反动力量,解释为在意识与行动上参与社会革命的反动力量。以此理由丑化,将更容易合理地惩处 Patricia。

来自社会道德舆论的惩罚,不只源于男性(Josef),也深藏于意识已被道德同化的女性,也就是女巫里的嘲笑派。这一派舍监女巫,也附和着「Patricia 参与社会革命才会闹失踪」的论调,与男性社会共同否认与掩盖来自女性身体的原始力量与呐喊。

(上图:「别哭、别怕、就是舞蹈。我们不会害你的。」)


跳高一点、还要高、再更高

Blanc 一直都明白两派舍监女巫的差异,一派继续压抑,一派选择突破。Blanc 在 Susie 身上看到突破的契机,而希望以「重新开启与新生」这曲新舞蹈,展现突破的精神。

Blanc 在教导 Susie 跳跃时,一直强调,跳高一点,再高一点,更高一点。当 Susie 表现得不够好,Blanc 问她,难道你想一直黏在地上吗,并且告诉她当年 Blanc 在创作时的困难与阻挠:每支射出去的箭,都会再次被拉回地面(每种革命与突破,都会再度被现实扯回)。这些对话都是象征,暗示女性突破道德框架的艰困,以及女性面对身体的压力。

Blanc 希望 Susie(新一代的女性)不只要觉醒,还要对抗(地心引力、社会压力),要突破(跳更高)。这也是为何 Blanc 告诉 Susie,重点不是你跳多高,是你跳起来之后的「空间」有多少。

有趣的是,就在这场跳跃练习之后,Caroline 倒地抽续挣扎,不过,她没有 Olga 的悲惨,因为此时的 Susie 比起第一场练习时的压抑,已经更为觉醒与突破,而在潜意识中的自我(这次以 Caroline 为代表)已经不在如同以往的痛苦挣扎。

(上图:Patricia 到老医师的研究室道出舞蹈学院的秘密。)


舞蹈学院的秘密,女人的压抑与性幻想

《窒息》整部电影都是象征与意象,整个故事就是个隐喻,也是个寓言,讲述着关于女人的身体、慾望、压抑、与觉醒。

如果整个《窒息》都是个隐喻,该如何阅读呢。舞蹈学院代表着女性的身体,身体内部有许多肉体原始的慾望(像动物般的做爱)、天生的物(毛、血、内脏、死亡)、还有各种慾望(对高贵器物与金钱的贪慾)。

这些女人的慾望,对社会(男性)来说,是种不可见人之物,而且非常不道德,必须被丢掉、除去、甚至烧掉(古代对女巫的极刑惩罚,是绑在铁柱上烧掉)。这种「见不得人、不道德、又会魔法的女人」,在古代的欧洲社会,通常都会被归类于女巫。因为敢面对身体(原力、魔法)承认慾望的女人,会让男人害怕,也让社会无法接受。于是,假设舞蹈学院代表着女性的身体,女巫们就是来自身体的原始力量,也就大众认为的魔法。

A❤️J

最后,为何医生Josef和爱妻安可的爱情,无法圆满呢?看看他们两人的爱心,画在哪里呢?一个转角。

(上图:为何舞蹈时都是穿着红色条状舞衣呢?红色,代表肉体、物、与慾望;条状:宛若血迹斑斑、血流如注。)

这个转角意味着两人无法跨越的差异。因为 Josef 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自己的太太,也不曾在她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即使在行动上看来(固定前往东柏林探望故居),Josef 是个爱妻的好男人,但是「没有理解没有帮助」,这种爱是无法跨越性别鸿沟(转角)。

不过,Josef 被女巫的调虎离山幻境带到舞蹈学院参与「见证」,亲身经历与观看女性真正的内在一切(慾望、身体、物、恐惧等等),一起参与 Susie(女性的代表)的觉醒。这一个过程对于服膺社会道德的老医生来说,非常血腥心,也异常惊悚恐怖(正如同看电影的我们所感受的恐惧)。然而,这些不是幻境,是真实的存在,只是平常都被隐藏在潜意识、被压抑在社会道德之下、也被丑化成女巫、罪、与邪

最后,为何《窒息》让人有种难以理解的感受,我觉得那是因为 Dakota Johnson 没有把 Susie 的张力完全表现出来。Johnson 的表演太平面,没有角色的内在张力,非常可惜。不然,《窒息》的剧本与导演,包括演员 Tilda 都相当上乘,实在没有太多搞砸的可能,可惜 Johnson 的表演气势不足,撑不出 Susie 的内在压抑、挣扎、与觉醒。假若主角换成 Emma Stone 或是 Margot Robbie,整部电影的表现绝对不只如此,肯定会有机会角逐奥斯卡。一个弱主角不小心坏了一部电影,《窒息》应该有机会列入榜单。

(上图:四面都是镜子,到处都是反射,从中拼贴自我。)

关于「女性与慾望」的电影,延伸阅读:

1. 《肉狱》(Grave):生吃人肉好美味——逼爽濒死的少女性启蒙

2. 《女孩的爱爱日记》:嬉皮毒品性解放,爱情创作与成长

3. 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 没鬼也没血的恐怖片,演出自由的稀有珍贵

关于「女巫」的电影,延伸阅读:

1. 验尸官》幻觉的谋杀,女巫的报复;偷笑的女尸,发抖的男人

后记:其他有趣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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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三部曲,女巫来自何处呢?

Argento 最著名的 Giallo 系列有两套,一套是动物三部曲,分别以鸟、猫、和苍蝇为主题,另一套则是以女性为主题的母亲三部曲,分别是《坐立不安》(Suspiria, 1977)、《地狱》(Inferno, 1980)、和《泪之母亲》(The Mother of Tears, 2007),内容是关于悲伤三女巫(Mother of Sorrows,相对于希腊神话中的美德三女神 [Graces] 与命运三女神 [Fates])。

(上图:1977年《坐立不安》剧照,墙上的花式鸢尾花(Irises),代表悲伤女神。鸢尾花也一直出现在2018年的《窒息》)

Argento 的悲伤三女巫分别是叹息之母(Mother of Sighs)、黑暗之母(Mother of Darkness)、与眼泪之母(Mother of Tears)。《窒息》故事中的 Helen Markos 和 Madame Blanc(两角都是由 Swinton 饰演),都是叹息女巫(Mater Suspirium / Mother of Sighs / Mother of Death)的化身。换句话说,《窒息》仅仅演出母亲三部曲的第一部。

关于这三名女巫,据说是在十一世纪就已经出现,生于今日西亚的黑海附近。其中的叹息女巫(也就是《窒息》的主角)是三位里年纪最大又最聪明的女巫,她们拥有极大魔法,足以掌控世界,平日则是以写书着作和魔法教学隐藏人间。贪婪的女巫热衷累积财富,金钱古董都是她们掠夺的目标。「贪财聚宝」的概念,在1977年的《坐立不安》非常明显,医生也直接告诉 Suzy Bannion(Harper饰演),女巫之所以要掌控世界,就是想「透过伤害他人来累积财富」。在《窒息》里,「贪财聚宝」的概念则比较隐晦,只以陈列在密室玻璃层架上瓷器宝物作为象征。

女巫的行令人厌,于是在欧洲各国到处被追赶,其中的叹息女巫,最后来到德国的 Freiburg 定居,并且创立一个舞蹈学院,自称 Helen Markos,除了教导芭蕾舞之外,也暗中教授黑魔法。不过,因为舞蹈学院累积财富莫名过快,马上引人疑虑,于是谣言四起,宣称学院就是个女巫巢穴,逼得 Markos 不得不设计一场火灾,假装烧死自己,并且命令 Madame Blanc 作为自己在学院的代理人。这就是我们在《窒息》中所见的 Markos 与 Madame Blanc 的关系。

(上图:古时候的欧洲人恐惧女巫,女巫最大的极刑,是被烈火烧死。(来源))

来到近代,Markos 的身体已经虚弱残破,需要新的身体(躯壳)重生,于是必须透过杀害年轻女孩的曼妙躯体,在女巫仪式下,让新鲜女体重新盛装叹息女巫的灵魂,摆脱破旧腐败的身体。这就是《窒息》故事最后的仪式与目的。不过,并不是所有女孩的身体,Markos 都喜欢,电影一开始的 Patricia 曾是 Markos 主意的女体,可惜 Patricia 发现女巫的秘密,性格乖戾不好管理,于是已经由学院中的女巫先行处理,以半生不死之状,藏匿于密室。


两派女巫和三种母女关系

Markos 是个贪婪的女巫/母亲,不断杀害前来学习芭蕾的年轻女孩,先是诱惑与控制,再趁机偷偷消耗与吞噬她们美丽的身体。Madame Blanc 其实不认同也不以为然,她意识到 Markos 的贪婪与残忍(前面提到的女巫的目的,残忍杀人获取财富),开始犹豫是否应该继续杀害更多女孩,是否应该进行更换躯壳的仪式。如此,已经触怒 Markos。Blanc 与 Markos 不和睦的关系,从《窒息》在第二幕「Palaces of Tears」的清晨投票,即可看出。当时住在学院的舍监女巫以口头询问支持对象,Markos 以三票险胜 Madame Blanc,继续掌权学院,Madame Blanc 只是个无权的学院人头。

在这段「两派女巫」的互动中,有个有趣的小细节。在早餐投票的这幕戏,有个大眼镜的安静舍监女巫,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只是非常落寞绝望。后来,在 Olga 决定离开舞蹈学院,并且带着行李走下楼梯时,也就是 Susie Bannion 准备开始试跳 Olga 的戏份时,这位大眼镜女巫竟然开始流泪。诡异的是,其他女巫则是开始兴奋大笑。此时,Madame Blanc 已经在 Susie  的手心注入魔法,无论是大眼镜女巫或是其他学院理的女巫,都知道接下来 Susie 的舞蹈是场死亡之舞的仪式,即将带给 Olga 极端的痛苦。站在 Madame Blanc 一方的大眼镜女巫,不但不认同还深感遗憾,非常悲伤,才会眼泪直流。

(上图:Susie 在楼上舞蹈,Olga 在楼下折磨。)

在《窒息》里,虽然 Markos 与 Blanc 的冲突,看似 Markos 最后是以暴力佔上风,实际上真正的赢家,是 Blanc,因为她的传人 Sussie,并没有将自己的身体牺牲给 Markos,而是将她的躯体交给死神(也就是故事中一直出现的病榻母亲),成为死神的化身,而将 Markos 和她那派的女巫,通通血腥爆掉。此外,还赐死 Patricia(Chloë Moretz 饰演)和 Sarah,因为她们的身体受到太多苦难(正如同她的母亲在病床的折磨),已是生不如死。

在上述的互动中,有三套母女关系: 1. Markos vs. Blanc(想想她们两人在密室的合照), 2. Blanc vs. Susie , 3. Sussie vs. 自己母亲。 换句话说,女巫故事的核心,其实是深藏于母女之间的爱恨纠葛。因为是关于「母亲」与「母女」,如此也能理解为何故事一开始,会出现墙上的一幅文字:母亲可以替代任何人,却无人可以替代。

能够阅读到此处。真是不容易。感谢您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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