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札克与小裁缝—知识的轻舟
《巴尔札克与小裁缝》描述70年代,20未满的知青罗明和马剑铃,同样受到医生父亲的连累,被打入黑五类,高中毕业就被下放到偏僻的凤凰山劳改。挑粪、垦荒的苦力劳动,对这二个来自优渥家庭的孩子并非最大折磨,难熬的是心灵的荒芜。同期另一位知青四眼却和他们有着不同的价值观,他因作家父亲、诗人母亲被打成黑五类,他扛了一箱世界名着跟着下放。但他对劳改学习主动积极,穿草鞋勤下田。看似认同无产阶级的表现,其实心里自许知识份子,但希望借着讨好工农阶级,尽快结束劳改回到城里。
小裁缝是个美丽单纯的山里姑娘,自幼跟着从事裁缝的外公生活,她的母亲是山里唯一的小学老师,母亲去世的早,她没能跟上学习,和山里其他人一样缺乏文化。她被罗明和马剑铃的知识与文明特质吸引,三人很快成为好朋友。
四眼如愿以偿获得回到城里工作的机会,对知识饥渴的罗明和马剑铃在他临走前偷走那箱书,在小裁缝的引导下把书偷偷藏在命名为「藏书阁」的山洞里,每天带出一本书轮流阅读。这箱书让罗明、马剑铃和凤凰山村民形成神奇的交流,罗明对小裁缝的美丽聪慧感到惊艳,却对她那一口不文明的土话不屑,他发下豪语要用这一箱书,彻底改造小裁缝。
果然习得知识的小裁缝,不仅摆脱无知,并且学会思考,尤其受到巴尔札克的影响。马剑铃说看完巴尔札克,世界全变了。罗明大声阅读巴尔札克:「368天又三个月,圣母院的锺声准时唤醒巴黎人。这是人类最大的神秘,爱情是理性的放纵,伟大心灵的享受,严肃的享受。野蛮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还有思想,野蛮人把自己交给一时的情感支配,只有文明人用思想把情感潜移默化。」小裁缝的世界的确因巴尔札克变的更宽广,巴尔札克解放她的心灵,她将自由的美好,注入裁缝中,冒险的灵魂蠢蠢欲动。
老裁缝害怕了,他对罗明说﹔「有时候一本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辈子。」也许失去女儿的经验,让他只求孙女安份生活,读书如果改变了她也许是祸不是福。然而当马剑铃读着基督山恩仇记,老裁缝对文学的魅力再无抵抗力。于是在与世隔绝的鳯凰山区,掀起时尚革命,彷彿巴黎的香榭丽舍吹来的暖风。
往来皆白丁的山里,村民们浑然不知这二个为他们讲故事的年轻人,那些精彩的情节皆出自大文豪的杰作,巴尔札克、大仲马、杜斯妥也夫斯基、老舍,基督山恩仇记、包法利夫人、罪与罚。他们用知识抚慰山里贫乏的岁月,也用知识启蒙无知的村民,更让他们二人所爱的纯朴少女小裁缝,因为学了知识决心追求自我,她说:「巴尔札克让我知道:『女人的美是无价之宝。』」。
冒险虽然打开未来的一扇窗,却也隐藏风险。自我与放纵只在一线之隔,罗明对小裁缝的启蒙,让二人走上情慾之路。小裁缝怀孕了,一无所知的罗明因父亲生病返回城里,将烂摊子留给马剑铃。19岁的男孩面对经验尚未到达的难题,却因心中所爱必须全力以赴。他以傅雷翻译的名着向医生提出交换:「自由的兴趣你是不能知道的,那的确值得危险、痛苦,甚至用生命去交换。自由,感到自己周围都是自由的,连无耻之徒也在内,那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乐趣,彷彿你的灵魂也在无垠的太空游泳,这样以后,灵魂就不能在别处生活了。」知识匮乏的环境里,文学是饥渴的最大诱惑,医生感动兴奋,马剑铃却忍不住流泪痛哭。背负原罪的年轻生命,在时代的无情辗压下只能强忍痛苦,压抑情绪,情何以堪!经历如死而重生的堕胎折磨,小裁缝说自己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原来的我了。于是她离开鳯凰山,从爷爷保护的舒适区里,走向冒险英雄之旅。罗明问她谁改变了你?她说巴尔札克。
卡尔维诺对英雄迁移的敍述:「追寻的目标通常是在『另一个』或『不同的』领域,可能在地平线上的远方,或者在垂直线上的极深或极高处。」罗明和马剑铃在鳯凰山经历青春的淬练,小裁缝离开鳯凰山展开自我追寻,却客死异乡,这样的冒险是否值得?
罗明与马剑铃同时对小裁缝产生爱情,但二人对待爱情的态度却不同。罗明的爱是拥有,马剑铃的爱是付出。罗明要用「这箱书改变小裁缝」,代表他虽爱小裁缝的美貎性格,却不接受她的无知,因此他的爱必须「门当户对」,是有条件的。他要马剑铃当警察,看好小裁缝,代表他的爱是控制的。马剑铃为小裁缝寻找医生,堕胎时拉小提琴为她守护,手术后带她进城,如常待她,他接纳小裁缝的全部,他的爱是无条件的。
堕胎之后小裁缝没有选择回到罗明身边,却以追求自我为由离开鳯凰山,她明白了,她对罗明不是独立的爱,而是依赖。阅读的启蒙让她产生对罗明的移情,那是崇拜,那是迷恋。马剑铃不求回报的付出,更让她明白有一种爱不必利益计算,不要求承诺。因为自我是独立的、自由的,爱情不该控制,也不该依赖。
文革对大陆的知识青年而言,是现实环境的「不可逃脱之重」,罗明和马剑铃这二个年轻人,置身于流放的命运,面对环境所加诸的「重与苦」,他们却以「知识之轻」来回应。对四眼而言,文革是无奈的现实,他只想让这件事快点过去,配合政策早点回家,因此在他的生命历程中,凤凰山只是一段可以遗忘的偶然。罗明和马剑铃则不然,他们同样被丢弃在这个无奈的现实中,但他们不想浪费人生。
即使穷山恶水,仍是自我人生的唯一当下。就像罗明替电影《卖花少女》旁白时,想念母亲的心情油然而生,忍不住真情流露:「心诚能使石头开花,卖花少女的心还不够诚吗?」虽是局外人,但同是天涯沦落,感同身受何必相识?只要真诚面对自我,借着知识和村人交流,进而影响环境,虽然形体被压抑、被控制,但他们拥有自由的心灵。
苦难的现实就像蛇发女妖梅杜莎的眼睛,凝视便硬化成石头。作家卡尔维诺说面对生活的沉重究竟该如何回应?硬碰硬或者随波逐流,努力或者放弃。
梅杜莎的凝视令人无所遁逃,唯一能砍下她的脑袋的英雄是柏修斯,他拥有赫密士送的长出翅膀的凉鞋,得以飞在半空中。柏修斯不直视女妖的脸,他手持盾牌,从青铜盾牌中去看梅杜莎映在上面的影像。
卡尔维诺认为面对沉重的生活,最好的智慧不是以重回应而是以轻回应。就像柏修斯凭借着最轻盈的东西,他靠着风、他靠着云,他盯着镜面上的间接影像,他的力量来自于拒绝直接观看,但他没有逃避现实,相反的他随身携带他的现实,接受它,把它当成自己独特的负荷。
阅读便是罗明、马剑铃回应无能为力时代的轻。他们无法改变政治,无法改变中断的人生,中止的学业。换言之他们无法决定命运如何对待,但他们可以选择回应的方式。即使穷山恶水的偏乡,也不能綑绑他们的青春。
多年后,罗明成为大学教授,马剑铃成为留法音乐家,虽然各奔前程,但他们始终是好朋友,因为他们共同在凤凰山经历了璀灿青春的淬鍊。即使长江水坝的兴建,使得凤凰山和山里的景物全部沉入水底,但在跃动的回忆里,他们的青春永恒存在。
卡尔维诺说:「轻有深思熟虑的轻,也有轻浮的轻。深思熟虑的轻可以使轻浮的轻显得无趣而沉重。」当生命注定沦于沉重时,或许学习这种深思熟虑的轻,正是帮助我们轻舟越过万重山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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