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玮 发布于 2017-05-26
川端康成《湖》(1955)
撰文/蔡玮

银平难得被女人跟踪。原来是他自己先瞄了对方,



流莺就这样跟了上来。恰巧银平心底还留着少女町枝美丽的倩影,心情开朗之馀,即使请对方上小酒馆,也乐在其中。不仅乐在其中,甚至连对方令人无法信赖、丑陋的外貌,还当作是衬托町枝的工具,多多益善无妨。银平有一时甚至想像女的也有一双像他一样的猿猴般的脚,求证之下但也只是多骨无肉。银平或许就因为此,无法在女的身上找到认同,索性趁她酒醉跌倒在路边,就甩了对方。结果遭到被遗弃的女人朝他扔石头,还打中他的脚踝。痛,就让他更注意自己身上这丑陋不堪的器官。女人是为她自己,也可说是为她藏在贫民窟里的孩子。正巧银平在旧护城河的斜坡上,才感觉遭到一名婴儿用四肢攀爬的方式追赶,银平没办法自己辨别是幻象还是现实,在恐惧之馀突然回忆起那名指明是他的孩子、被留在他的寓所门口的弃婴。那件事发生在他做学生却在妓女户鬼混、等待征召上前线的日子。银平十分确信孩子是某位劣的妓女与旁人所生,他还特地跟死党西村带着婴儿坐电车,将孩子留在妓女们住的巷弄的某个人家门前。婴儿的幻象让他一度念及、倘若当时当做自己的孩子养大,如今已经是个少年了。而就在这样想之后,银平感受到一阵胸痛,他艰难的蹲在路边,流莺就是那时候头一次与他打了个正面。
银平会去护城河的捕萤会,主要是为了去看曾经被他跟踪的女学生町枝。少女带着小狗去护堤上会情人水野那次,不知情的银平见了少女白皙的肤色从此念念不忘。他见町枝对自己没戒心,甚至厚颜无耻的与少女搭讪,又像无赖汉一样对还是学生的水野说什么他好幸福,有町枝这样美丽的女友。水野当然将陌生人强索的心情分享当作是冒犯,当场将银平推下两公尺的护堤,银平的胸痛大概就是那时候种下的。当然水野必定是已将他自爆跟踪女友的事告诉了当事人,果不其然让银平在护堤苦苦等了两个星期。直到报纸刊岀野捕营会活动的消息,银平才算准少女一定会约好男友一同出现,于是早早就在桥上等候,不料来的人不是水野,而是水野的同学水木。银平因此想到莫非少女在短时间换了男友,而在心里暗自咒骂少女。但银平在意的不是町枝的人,而是此刻停驻在少女身上的青春之美。他自己清楚若是过了几年,年轻的身体因为成熟、开始望向颓势的宿命,他是绝不会爱上同一个人的。但町枝还不是几年后的她,银平也还没将目标从少女的身上移开,他甚至还将特地向小贩买的营火虫,连囚禁它的小提笼一起偷偷挂在少女的腰带上。水木先这样做的,目的是帮助少女带着萤火虫去看住院中的水野。银平才没有这样的心情与善意。萤火虫让他回忆起母亲娘家的那片湖。还在做中学生的银平就曾跟表姊两人一同在湖畔抓萤火虫,甚至,还在各自与母亲同睡的蚊帐里数数、较量谁抓的多。表姊弥子是银平生命中最早出现的少女,他心中热爱着自己的表姊,但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秘密,而这秘密也可以说是隐藏在银平外婆家的那片湖水里。因为银平的父亲就是被人重击头部后扔到湖里淹死的。但附近居民包括外婆家的人在内,都说银平的父亲是自杀投湖死的。人们会这样认为,会是因为死者生前长相丑陋,却娶了美丽的妻子的缘故吗?银平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一层。但父亲的死却是让他在心里种下莫名报仇的念头,这让他在思想中做了无数次的杀人犯,而这也影响了银平与表姊弥生的关系。
父亲死后外婆希望银平过来一起生活,但因为那片湖的缘故,银平坚决表示反对,银平被无名的愤怒俘虏,弥生却被死者的幽灵会在湖边出现、跟随任何经过的路人的谣言所震慑。同样看见湖中夜樱的倒影,两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两人间萌生的距离,让银平时常幻想自己故意让弥生落入湖上的冰穴,又或者干脆先杀了弥生再自杀。一直到现在银平都不知道村里曾经流传的谣言,但他自己却变得像鬼魂一样到处跟踪人。
弥生后来嫁到外地,在弥生之后就是学生久子。银平因为跟踪自己班上的女学生,无意间来到玉木久子的家门前,又因为被后者发现,银平胡乱掰了因为得了恼人的脚气病的理由,而与少女有了课堂以外初次交谈的机会。久子事后带着家长自己生产的药粉来学校,银平一面利用少女的天真无知,又一面借着两人之间存在的秘密,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离。玉木久子最好的朋友恩田信子,被银平想成会破坏两人关系的假想敌,结果是银平自己沉不住气,将两人正在交往的事透露给恩田,让恩田有机会向家长与学校的董事会告发,结果银平遭到董事会的开除。即使是这样,玉木久子与银平仍然利用在附近的旧家废墟里的一面墙,做掩护留言与约会的地点,一直到千金小姐将被开除的老师秘密请到阁楼上幽会被家长发现,两人才正式终止了见面。银平最后一次见到久子,她是与恩田一起出现的。而她已经恢复了少女的心智,主动与银平提出分手。那之后连两人经常秘密约会的那片废墟,也因为盖起了新居而永远的消失,只是银平不知道日后住在里面的正是久子与她的新婚夫婿。久子在分手时对银平承诺说,如果遇到紧急的事,哪怕银平变成睡在上野市的地下道里的流浪汉,她也会赶去见他。而银平后来也真的成了没有身分与职业的人,当初他跟踪自己的学生,现在他在街上选择随便他看得上的目标。他在二十岁的松子、将出卖青春给老人有田董事的一手提袋的钜款,洩愤一样的甩在尾随在后的银平身上之前,他的经济情况可想而知。得了意外的钜款,银平立刻上土耳其浴池让年轻的按摩女为自己洗了一个好澡。几天后他又凑巧的跟踪上抛弃钜款的松子弟弟水木启助暗恋的对象町枝,事后他被知情的町枝「遗弃」,一个人在土堤上,脑筋里所浮现的、嘴里呼喊的,则是曾经被他诱拐、控制的女学生玉木久子。
有关松子出乎意外的举动,桃井银平完全未意识到对他会是某种意义的侮辱,连水木松子自己在做那件事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因此感到重负尽释的畅快。简言之,作为老人有田音二小妾的水木松子,因为用人辰子有意让自己年幼的女儿幸子,取代松子在老人心中的地位,特别是辰子教导松子出卖青春的女人必须在小地方佔老人的便宜,攒足金钱好替自己留后路,又有貌美同时具有母性爱的女管家梅子、分食自己在老人心目中的地位,让她痛恨无论是辰子或梅子所代表的角色或未来,才会让她感觉将大笔日积月累、趁替老人付旅馆费用之便索取的回扣、秘密攒下的金钱、当作耻辱的象征抛出,顿时获得巨大的快感,彷彿内心重新获得了自由。迷失在妓女与母亲两种女性形象之间的松子,即使厌也必须用胳臂枕着老人入睡的情况下,忆起前不久游赏上野公园夜樱那回,握着弟弟友人水野同学女友町枝的纤手的感觉,又让她直觉到女人青春的单纯之美,终于又在老人面前胡乱诌了个理由,想要老人慷慨补偿她的损失。这次她的行为就像又将自己的青春当作货物一样的出卖。老人有田音二三十岁那年,妻子因妒忌自杀,日后只要女人稍稍露出妒忌心理,立刻惹来老人的厌。又因为童年的遭遇,亟欲在女性身上找回母性的保护与关爱。他安排松子与梅子两人与自己同睡,显出他将母爱与年轻无知女性的青春、独立出来成为货物一样的购买与支配的畸形心态。

作者以意识流或思语的方式,将几组相关的象征主义构成串联起来,情节与结局并非主要的目的。
富翁有田音二既渴望幼年未能满足的母爱,又对成年的女性充满了戒心、忌讳。他以财富做后盾,让具有母性的管家梅子,与年轻貌美的松子,一起陪睡。两人都不足以做为他的妻子。显现他对正面面对女性的逃避。造成他逃避的原因,主要是妻子的死,或对于妻子的死的愤怒。愤怒的情绪的一种解释,就是将宇宙按自己的意志,硬生生的保持原样的强烈动机。老人想出的方法,就是将母爱保留在梅子身上,又将年轻的女性对自己的诱惑,保留在松子的体内。而他让自己唯一担任买家的脚色,他可以随时退货,再换新鲜的。因此,他将自己冻结在亡妻死亡的那一刻,却又同时感到强烈的安全感。
母亲的貌美,与银平父亲的死,造就了日后银平的人生。父亲的丑,加上母亲的美,意味着的是男孩面对女性美的慾望,同时伴生的一股强烈的自卑感。银平天生似猿猴的脚,暗示的是一种如影随形的潜势,它是如前所述、混杂着自卑与对女性强烈的慾望,最终因父亲的死变成的一种愤怒。后者又以外婆家收纳银平父亲亡魂的那片湖水,在银平心中成为永恒的意象符号。湖,像一面镜,既存在又似不存在,像女人的美,似非人间之物,又特别映照出男性的渴望与丑陋,同时也意味着这样的拉锯最后将以死为终结、为依归。甚且,外婆家的这片湖,日后又再度出现在银平的人生。也就是学生久子旧家的那片废墟。银平在日后遭到解除教职成为街头的流浪汉,继续利用废墟的一面墙的掩护与久子约会。那时候的银平无疑是卑微的,做为富加千金的少女久子则是令人艳羨的。慾望与自卑的纠结,又在象征死亡的废墟的墙脚下现身。
除此之外,死又以揭发银平与久子的恩田,妓女故意栽赃给学生时代的他的婴儿,甚至被银平甩掉的流莺扔在他痛脚上的石头的姿态出现。巧的是,银平父亲并非如传闻中的自杀身亡,而是被湖边的过路人用石头砸中头部溺毙的。银平在旧护城河的堤防上,感觉被婴儿从后追赶、捉住双脚,又意味着银平将死亡扩大为对未来的生命的恐惧。
愤怒做为隔绝两性真正结合的死亡的冻结潜势,同样也出现在女性身上。教唆女儿幸子引诱老爷以取代松子的地位、同时教导松子在老爷的旅馆住宿费中拿回扣的老用人辰子,不仅败坏自己的女儿,也毒害了松子,她背后的动机无非是对男人的愤怒。松子无名的愤怒,由辰子感染,她所面对冻结一切的死亡,又以她甩在尾随的银平身上的、偷窃自老人的金钱为化身-死亡又像横在银平父亲与母亲之间、妨碍两人真正结合的、随便任何过路人都可能抛出的石头。让表姊弥子远嫁外地的,正是让她感受到死亡在银平身上发生作用的湖水。展现在女学生町枝身上的少女的美态-被造意者比附为萤火虫乍现后即灭亡于夜寒的绚烂光芒,之于自年轻时就曾幻想将青梅竹马的弥子沉在湖水中溺死的、危险的跟踪者银平,少女又是多么的无辜、脆弱、无助。将初生婴儿栽赃给银平的不明妓女,身系婴儿的安危,她本身既是死亡、又是仇视无力的男性的愤怒的化身。至于面貌丑的流莺,因银平内心无聊的游戏遭到戏辱后抛弃,她的愤怒就如同松子一般。至于被有田音二当作母性代言者的管家梅子,则只是抽象的存在,造意者甚至不曾多做着墨-如一定要给个说法,也不过是对真实存在的人的价值的架空,替之以主观愿望的投射,这也意味着爱情的死亡。
综合以上,造意者不仅呈现了男性面对两性结合的恐惧心理结构,同时又以女性的观点,表现出生命因爱情惨遭架空的无辜与悲愤。(蔡玮,20160907湖)

*川端康成《湖》(1955),唐月梅翻译,新北市,木马文化,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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