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一夜(小说)

蔡 玮 发布于 2017-07-10
「得赶快,否则就来不及了」,女人的心这样想

金城一夜(小说)
撰文/蔡玮

黑色的紫荆花
黑,你看起来多么不真实,多么没原则。白,你虚胖,又假装威严。水,你隐而不见,却无比坚强。相信,你的存在,就不是疑问。
女人,你现在想着什么,我哪里看不出来。女人,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这一切都结束,妳会知道我的爱,胜过妳的美貌。愚蠢,是妳的美德。等着吧,当妳老了,妳就会知道,我更加爱妳了。毕竟,妳是我一生中,最光彩的胜利。妳,是我的选择,我唯一的所有。
-开心吗?眼前的这个男人开口了。
美丽的女人,穿着酒店特别准备的浴袍,无声的打理次日典礼上使用的服装。先是男人的,接着才是女人自己的。
女人闻声,微微扬起漂亮的脸蛋,眼睛里兴奋又新奇的光芒,一闪而过。
「毕竟是头一回,难免」。男人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已。
-家里的,妳看,不属于自己的,才最美,美得最超然。(女人,妳懂吗?)
-我也没说什么啊。女人的微笑。(美,让人消极,你看我又不想猜妳话中的真意了。我爱妳。妳晓得吗?)
-我知道妳想四处逛一逛。毕竟,这是我们头一次来金紫荆。可,当做是我欠妳的。我们相识的时候,我就告诉过妳。
-你,没有。女人的微笑,完美无瑕,好像出生后就一直是如此。
-我有。男人突然起了莫名的话兴。
-我约了妳,头一回就告诉妳,我们家不来那个的。
-这也包括?女人有意逗男人,脸上还是无忧的甜美的笑。(她在装傻)。
-女人啊,总是爱漂亮。我不信,妳不想出去逛逛。
-我可没说喔。是你说,不属于自己的才最美。(她,把我的话都听在心里了)。
-金紫荆,甚至不是一朵花,有什么好看的。
-我什么都没说喔。女人继续做她的活计,像就在家里。
此时此刻的女人,是多么的漂亮,漂亮得像能让一切都静止,日子不再往前,也不再回到过去。
男人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候的他,总是头侧一边,用眼角意味深长的看着来人,脸上挂着青少年才有的叛逆的笑意。而,女人总是会装作视而不见。
这眼神里有股戾气。女人每当想到此,就不由得心生慈悲-可怜啊,从小就离开父母的孩子。她也知道,若想要彻底的拥有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会是个障碍。随着男人的思想被写入党的教条,那种笑,也逐渐变得阴沉而遥远。
我会失去他吗?-女人想都不敢想,毕竟他是主席。但,恐惧日益加深。女人心理越想要逃离,她的外表就越显得无辜。有时,甚至近乎无知。
男人大约也是在同一刻想着「女人,愚蠢是你的美德」,这样的思语。但,他又是那样的爱着女人,他不可能轻蔑她的存在、她的一切。那么,男人真正愤恨、仇视的是什么呢?有一天,他必须自己弄清楚。
-你看你,眼神又这么吓人。女人抱怨。不过之后,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女人知道,那是男人的禁地。
男人拿起遥控器,按开了酒店的电视萤屏。
-想看什么?男人说。
女人突然抬起头,望着他的脸。随即又将脸埋在舖满了整张床的衣裳。彷彿那里有一个两个三个她自己,正盛装打扮,供此刻的她拣选、做决定。
-你说看什么,就看什么,都好。若是换了旁人,这话可能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但,女人却总是装做无心,她想要享有别人没有的特权,即使她的男人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君」!她心里每回想到这四个字,就不由得感到发噱、窃喜。不仅仅是高兴,甚至时常在心里把玩着这个游戏。这说明她,其实不是一个只是脸蛋漂亮的笨女人。她所以莫名心喜,一来,它俘虏了男人的虚荣心,二来,它是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在她小小的方寸之间。这让她感觉到,自由。
萤幕上传来无声的画面,那是刻意安排的。因为,不只这个房间,就是幅员辽阔的整个国家,没有一个声音会比男人的更重要。甚至,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金紫荆,在新闻写真图片上,像涂上一层厚厚的沥青,在男人的心里发出阵阵的臭。这气味是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无数生灵活埋在地底,又经过千万年的发酵,再经过人类从新发掘,用炼狱般的烈焰,汲取灵魂的渣渍蒸腾散发岀的最后的一声哀叹。连,死亡都无法比拟,它的黑暗。

喔,白色
然后是高过一个人头的,白色拒马。
男人明知那是为他准备的,为「共合国」免受不必要的耻辱准备的。这让他感觉到无比的畅快。白色拒马代表的是盲目的从众。那是与女人的愚蠢不同的愚蠢。女人的愚蠢让他觉得美,群众的愚蠢让他打心里头鄙视。「这里面没有敌人」,一旦这样的思语浮现,只会让他感觉到彻底的放松。好像那是为他一人准备的避难室。是的,连像他这样的男人,也需要偶而获得喘息的机会。男人,总是活在恐惧当中。尤其是当他将自己,与那个拥有广大土地与人民的国家联想在一起的瞬间,那种恐惧更是巨大到无以附加的地步。
眼前的这个男人,笑了。因为此刻的他,将一排整齐而巨大的白色拒马,想成存在于他的伟大祖国的北方,自古以来都一直存在的,一道蜿蜒千里的城墙。这道看似一望无尽、无比巨大、且由人类一手打造的庞然大物,曾经防御了帝国的主人心中所谓的文明世界。这道墙,连死亡都无法翻越,因为它本身就是由死亡砌成的。但,如今只要让工人将它接上马路边的消防栓,原本的空心塑料脑袋,一下子就变成哪怕是再多的群众,都无法推倒的绝佳工事。关键就在于,水。这无色无味,无孔不入,看似柔弱,却又无比坚强的物质。这,难道不让人感到滑稽与振奋吗?(白死了那么多人,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下一刻,萤幕上出现的是早先男人与女人下飞机的镜头。画面中,男人面对记者的喊话询问,板起脸孔闷不吭声,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但,郁闷的印象,已经在男人的心里生根。女人劝他,「少岀一点风头,也没什么不好」。男人现在知道自己当时愤恨难平的原因。「放他一个,其他人不都白死了」,这便是男人给自个儿找的答案。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电视的屏幕映射岀一个落寞寡欢的男子,与一个兀自欣喜、不受旁人影响的女人的身姿。
男人在关闭的萤幕光板上,彷彿看见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极度贫乏的世界。在那里,男人什么都没有,这与现实中的男人恰恰相反。在那个世界,亲情远远被疏离,就像男人的过去。男人几乎是在没有父母的陪伴下长大的,就像古代遭受奸臣陷害的落难王子。对于男人,一名红卫兵,一只脚踏在一张迷失坠落的纸鸢上,就是他童年所有的记忆。
他,已经不记得痛哭的感觉了。他只知道自那时候起,他决心不再拥有任何东西,特别是个人的梦想。他决心接受党的栽培,直到成为今日眼前的这个人。在男人心里,关在牢里罹患重病的宪草作者,就是他童年所下决心的代价。如今的男人,内心钢硬如铁。若不那样,他与那个时代所受的苦难,不就全无意义了,(一个都不准放出去)。
「大概夜里又要做梦了」,房里的女人这样想。

维多利亚港的鸽子
女人,她是男人从过去一直到现在,唯一例外的所有。她是男人按照自律的行事原则,唯一主动嬴取的战利品。
女人隐约也明白,他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他自己的缘故,选择了她做为一生的伴侣。
「年轻的时候还好,等老了可是连一步都走不下去吧」,或许就是因为类似的思虑,她终于成了他仅有的慰借,与心灵最后的避风港。或许就因为这样的原因,她总感觉到有什么不常的力量,支持着两人的爱情。每当她想到此,心里面总是充满着感激。
但,她内心自有其他的慰借-他们的女儿。俗语说「母女连心」,母亲和女儿相互亲近,本是十分自然的事。但男人就不同了,面对自己的女儿,男人总感觉自己正在与敌对的世界拔河。而做母亲的,倒是能轻松写意的看待父女之间的矛盾。
对她而言,来到金紫荆最让她感到莫名兴奋的,就要算空气中存在的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是它时时刻刻牵引着两个女人的心。因为,直到次日,屋内的这一男一女、为金城特首的就职典礼盛装打扮之前,女人都一直沉浸在网上。
一整晚两个女人隔着遥远的距离,热烈的聊着家常,就好像久别重逢的同窗知己。临到终了,则变成做女儿的要母亲规劝做父亲的,千万不要再坚持自我、固执己见。换成女儿的说法,就是「时代已经不同了」。但就像往常一样,做母亲的也只是嘴里应着,内心里敷衍着。因为就连她都不清楚,什么才是能说真心话的时候。
「或许,男人退休下来会好些」。「如果是像他的那些前辈,以及前辈的前辈那样,自愿终身不退,那就不好了」。倘若不幸女人的想法成真,那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话了。男人已经将他的内心和他的国家封死了。如果不是她,还会有谁?这样大的一个国。
男人经过一夜梦,又再度陷入沉睡。女人刚与女儿断线,此刻的她正独自一人望向窗外的维多利亚港。
一只轻盈的鸽子,滑过清晨的微风,又不时降下路过的一座座大楼,造访生活在里面的人家。
鸟儿是自由的,无论屋里住的是什么人。人为的界线对鸟儿既不存在,也不具有任何意义。
但,问题似乎出在,现在的人顾忌太多,又太复杂。这往往让事情不按常理去发展。
就在这样的一个美好的早晨。我们的女人内心恬淡无比,周遭的世界平静安详,如同静止。一只偶然从天空飞过的小鸟,被当作形迹可疑的无人机,被埋伏的狙击手给射杀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就这样突然被没收了去。
「得赶快,否则就来不及了」,女人的心这样想。(20170701金城一夜5版)

转载请注明源自 每日美剧 www.meirimeij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