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不可言喻的。 

我国中时读的是基督教学校，从入学第一天起，圣经里的事就时时围绕在我们身边。三年间我学到了「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我学到了耶稣的母亲玛莉亚处女怀孕并在马厩里生下他，我学到了耶稣可以在水面上行走还可以用五饼二鱼餵饱一大群人，当然一定也学到耶稣受了十二门徒之一的犹大出卖后被钉上十字架，奇怪的是，在众多被行使的神蹟外，在我脑中最鲜明的景象反而是犹大出卖耶稣后受不了良心谴责上吊自杀时的背影，脚边还散落着出卖耶稣换来的三十个银币。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学校告诉我们因为他是坏人，他犯下的罪孽永远都不会被原谅。但真的是这样吗？身为耶稣近身的十二门徒之一，那一切行为的前因后果真的可以只用一句他是坏人就说明清楚的吗？我并不认为。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很努力在教会学校有限且单一价值观的环境中试着想多发现些细节，可惜后来发生了些让我对教会彻底反感的事后，我不再接触那些圣经故事。

到底犹大为什么会出卖耶稣的原因彻底的被我搁下了，直到现在，《万世巨星》这出戏或许可以解答我的疑问。

我并不是个宗教剧戏迷，长久以来的生活环境接触到的宗教剧皆是一味以讚扬为主，目的只为传教，因此虽然早已耳闻《万世巨星》这出戏”很厉害”，前年刚好遇上摄政公园露天剧场复排，在露天剧场的名气下很想亲临其中，却也擅自将之认为是讚美耶稣的基督教大型摇滚布道大会、毕竟都直接称其为超级巨星了，并没有积极留意以致错过演出。今年戏再次于巴比肯中心复排，从地铁站手扶梯旁的宣传海报得知演出讯息，决定这次一定要观赏。我想知道这出戏究竟厉害在哪里，还有出自音乐剧大师安德鲁伟伯的摇滚乐会是什么样子？

出自安德鲁伟伯、内容关于耶稣，我先前唯二知道与这出戏相关的事只有如此，甚至当天早上才临时恶补了豆瓣上网友分享的1973年电影版剧情后就入坐，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巴比肯中心的剧场，一下子就被反射不同角度光线的镜面大幕震撼住了，场内柔和的灯光让大幕闪出金亮，整个剧场随之透露出华丽感。巴比肯中心剧场观众席包含一楼整片座位区与往上三层ㄇ形阳台区，乍看之下每一层空间都不算大座位都不算多，全部也有一千多个位置，设计得宜的关系每个位置都有足够的腿部空间，各排间落差高度大，让观众不会被前排高个挡住视线，且宽广的绒毛软垫座椅很舒适，几个小时坐下来都不会为了屈就座位而必须将自己身体扭曲成奇怪的角度带来腰酸背痛，这在西区戏院里是很常见的情况。

终于场灯暗下，玻璃大幕从中打开往上下隐没在天花板与地板之中，舞台上昏暗的灯光中可以看到由锈蚀钢樑搭起的两层高台，从中被一座倒下的巨型锈蚀钢铁倒十字架切成两半、倒十字架偏斜的占据整个左舞台；现场演奏的乐团在上层高台，摇滚乐团在右、管乐团在左，高台顶上交错好几个钢樑组成的十字架，外围则有几棵树木点缀。尖锐的电吉他声响起，舞台慢慢亮了起来，接着一位舞者上台，舞了一小段力道十足的舞蹈后两侧门外刚刚观众入场的走廊发出强光，众身着灰白黑色调宽松衣裤的演员从走廊跑出，拿着接下来会出现在戏中的道具：有人拿吉他、有人拿吉他架、有人拿搬器材箱、有人拿扛麦克风架，他们轻盈的跳上舞台，来回将各道具到后台就定位后回到舞台上扫视观众，这一幕让我想起1973年电影版的开头，嬉皮打扮的年轻人从沙漠中一辆破旧的巴士中现身，将道具一一搬下组装的过程。他们手牵手围成一圈，拥簇中耶稣从中现身，马上他们又四散于耶稣四周坐下，只有剧中重要角色抹大拉的玛利亚、波拉多、该亚法、亚那、彼得、奋锐党西门与希律王手持荆冠绕着耶稣，耶稣一个一个看着他们，接触到耶稣视线后他们一个一个向左看，最后一起看着最左边角落的犹大，犹大亮相，与耶稣之间有段深长的对视，说明了两人的关系不同，也说明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将会纠缠于两人而起。故事开始。

其实犹大是爱耶稣的，所以才会处处表现得像是个扫兴鬼，当耶稣被信众们包围时抢下耶稣的说话权并苦口婆心的劝告他。犹大觉得自己不同于其他盲目的信众、他才是唯一看清真相的人，他担心耶稣已经与当初他所爱的精神越来越远，他担心群众的造神正把耶稣的话语扭曲，他担心统治他们的罗马人会因为这些群众的信仰对他们不利，他担心情况将让耶稣无法控制情势，也担心人们哪天对于自己投射在耶稣身上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毁灭时会反过来伤害他；犹大是爱耶稣的，所以一再强调自己对耶稣的崇拜一直以来没有改变，也不断强调自己是为了大局好，不管是对国家、民族还是耶稣自身，如果耶稣卸下人们口中神的身分而安分的做个木匠就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不然一定会引起罗马政府的杀戮，可惜耶稣并没有接受那些劝告，只是安慰犹大不需要担心，看看他们的现况，一切都很好。

相信耶稣是救世主的人群依然狂热，他们捂着眼不想看事实却个个伸长了手想要从耶稣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躁动的埋怨耶稣不给指示，他们不解现在有人有士气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收复耶路撒冷？对此耶稣还是没有明确回答他们，只是反问会什么会那么想知道未来的事，并建议他们不要老想着斗争，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大家只需要好好渡过每一天，但躁动的人们还是听不进，每天光是应付这些就让耶稣疲惫，幸好他有玛利亚在身边舒缓他的疲劳，当然这看在扫兴鬼犹大眼里很不是滋味，耶稣不应该留恋在这种女人身上，这不但与他们的教义不符，也太容易被罗马政府拿来当摧毁他们的理由，耶稣听完后勃然大怒，不满犹大贬低她，尽管犹大一再表示自己没有那样的意思请耶稣不要生气，气头上的耶稣仍领众人将犹大赶走，对他而言只有玛利亚懂他可以给予他当下需要的，众人连忙否认，吆喝着耶稣不可以这样说，此举让耶稣更加愤怒，怒吼着没有一个人了解他。

玛利亚是爱耶稣的，他是犹大的对立面，不同于犹大爱的是耶稣的精神，玛利亚着着实实将耶稣当成一个男人来爱，所以用上等香膏尽心服侍他疲惫的肉体也用温柔的话语安抚他的担忧，扫兴鬼犹大再次看不下去，世上太多穷苦人正挨饿受冻，那些香膏拿去换银币来救助他们远比用在耶稣的头发及脚上有意义多了，多次受到责备羞辱的玛利亚虽然无奈却没生气，拦住要上前理论的耶稣，一个劲的安抚犹大，一切都会没事的，冷静下来的耶稣也加入安抚犹大的行列，与其担心永远都会存在的穷苦人还不如对自己已经拥有的心存感谢，毕竟穷人永远都会存在而耶稣只有一个，犹大觉得耶稣实在很难沟通决定转身离开，没想到耶稣却说出了个重到不行的预言，要犹大趁耶稣还在时多思考多有所作为，别等耶稣不在了再后悔莫及，这句话深深打在犹大心上，那股对耶稣的失望成了他往后出卖耶稣的其中一个引子。

在耶路撒冷，大祭师该亚法招集众祭师们为耶稣与其狂热信徒们带来的危机商讨政策，被信徒拥簇的耶稣已经来到门外，大家高声唤他是超级巨星，事态已经严重到不得不正视，对他们而言耶稣只是投机小人，对几个痲疯病患耍点小花招就让人们对他疯狂，这股势力会影响到他们，所以耶稣必须死。同时外面的街道上热情的民众挥舞棕梠枝讚美耶稣，亲暱的以JC称呼他，说他是超级巨星，无一希望耶稣可以对自己微笑，欢愉中只有犹大在旁冷眼看着一切，这些众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耶稣竟然也随之起舞，果然再也忍受不了这些嘈杂的该亚法出来训斥他们，要耶稣立刻解散这群乌合之众，耶稣却只是顶嘴回去，说没有人能让这声响停止，就算每条舌头都不能动了，树木与岩石依然会继续唱着歌。耶稣的行为让犹大捏了一大把冷汗，却激励了群众，更大声的唱出讚美歌，耶稣告诉他们所有人都能拥有自己的天国，群众开心地将他围绕，他以此向犹大展示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不需要担心，犹大见此松了口气的同时众人却质问耶稣愿不愿意为他们而死，这个狂热吓坏了犹大，连忙要耶稣快点收手，但早已明了一切的耶稣却选择从容接受自己的命运。

群众的气势击退了罗马士兵，士气更是高涨，激进的奋锐党西门趁机发表了一篇激昂的演说，告诉耶稣已经得了五万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群众，只要利用他们的仰慕再加上对罗马的恨意，他们就能夺回家园享有永世的荣耀。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不管是希望能得到救赎的，还是希望能赶走罗马人的，每个围绕在耶稣身旁的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与气氛截然不同的，耶稣感伤了起来，用神子的眼界沉痛地告诉大家在场所有人没有人知道荣耀是甚么，并特别点名了自以为通晓一切的犹大与意图说服耶稣扇动群众的西门，说如果有人能看到他所看到的就能知道真理，可惜所有人都只选择闭上眼。果然当耶稣开始说教时，人们一个一个戴上耳机离开了，大家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对自己有利的事，耶稣沉痛地告诉大家要超脱死亡的方式唯有死亡，这话吓到了剩馀的人们，可惜事后证实并没有人将之当一回事。

当然，这一切犹大都是看在眼里的。

星期一，犹太地区的罗马最高统治者波拉多从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遇到一个有着罕见面容的加利利人，他问那人发生了什么事、一切是怎么开始的？那人没有回答彷彿根本没听到。接着满屋子挤满了愤怒的民众，他们像是充满憎恨似的扑向他后消失，接着画面变成成千上万人为他哭泣，且将所有罪过归咎到波拉多身上。

不久耶稣来到耶路撒冷的圣殿，那里以成了人们交易的场所，充满慾望的纸醉金迷，这样的景象惹恼了耶稣，喊着圣殿是拿来祷告的地方，边将众人赶走。明明那么努力、为世人付出那么多，眼前所见却好像还是徒劳无功，耶稣非常挫折，感叹着自己时日无多，努力了三年却像是三十年。离开圣殿后马上耶稣又被前来寻求被他拯救的人们包围，有瞎子有瘸子有痲疯病患有穷人，起初耶稣还耐心的一一触碰他们，但如殭尸般没有思考能力只是不断向前推挤伸手想抓取的人越来越多，远远超出耶稣所能负荷的范围，最后只能崩溃大叫要他们想办法拯救自己。

当然，这一切犹大也是看在眼里的。

当晚心力交瘁的耶稣回到住所，身边依然只有玛利亚服侍着，他决定好好睡一觉，将烦心的世间事暂时丢到脑后。看着这个让自己免于被石头打死的恩人，玛利亚陷入困惑之中，她好爱耶稣却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被改变了，她不知道耶稣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明明已经阅人无数的自己会陷入这种情况，明明她一直以来都是处于主导地位的，这让她感到恐惧，犹豫着是不是该尖叫还是该告白，但如果耶稣也说爱她，那会让迷失或害怕，她可能会离开、会无法面对，怕他，却又渴望他、深爱他。

陷入困惑中的不只是玛利亚，犹大也是，在经历了那么多后他明白耶稣已经完全无法掌控情况，罗马政府迟早会对他们下手，于是他必须借助祭司们的力量先行解散这群人。再三犹豫后他来到祭司们面前，不断强调自己的行为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利益，出卖耶稣不是出自他的意愿、这么做都是为了大局好，他不是罪人。在这难得的机会下，大祭师该亚法与高等祭师亚那联合说服他，只要供出耶稣独自一人时的行踪就可以得到丰沛的报酬，犹大不要那些肮脏钱，祭师们却用犹大最在乎的穷人问题说服他，打开珠宝箱要他想想那笔钱可以拯救多少穷人，终于犹大被说服，说出星期四晚上在客西马尼的花园里他们可以找到独自一人的耶稣。得到情报的该亚法很开心，唤仍不确定自己是否做了正确决定的犹大向前，让他的双手伸进珠宝箱中，立即如罪般的银漆沾满了双手，众祭师们离去，四周如鬼魅般声响称讚犹大做了最正确的决定，但犹大没有一丝喜悦，茫然的看着被染成银色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第一幕结束。在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海报上那双沾着银漆的手是犹大的，是在这出戏里最重最重的罪。

第二幕开始，星期四晚上，耶稣与十二个门徒一起享用晚餐，达文西的名画在此时巧妙的被重现了。完全没察觉接下来将发生什么的门徒们愉快的喝酒吃面包，感叹自己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将得到回报，期许退休之后可以写福音书，这样世人就会永远记得他们。对于身边每一个人都只想到自己，本来对自己命运淡然的耶稣突然开始怀疑这一切的意义，生气的指责那些茫然的脸正喝他的血吃他的肉、等他死后却会又随即将他抛到脑后，这般指责当然被门徒们否认，但耶稣还是继续讲，讲彼得几个小时后会三次不认他，还有在座的其中一人会出卖他，犹大跳出来要耶稣停止那些戏剧化的表现，气头上的耶稣只是要犹大快点出发，原本还对情况抱有一丝希望的犹大最后一次试着想说服耶稣但耶稣什么都不想听，终于心灰意冷的犹大开始指责耶稣将大家带到一条死路、所有理想都会毁灭在此，而他又是千百个不愿意出卖他，很不会吵架的耶稣除了一次一次赶他走外没能做出其他回应，最后犹大气愤又沮丧的留下一个质问后离开了：每次我看着你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让所有事情如此失控？如果你可以先计画一下，事情会变得更好。

当然，犹大一个凡人的视角参不透耶稣的所作所为，耶稣以一个神的高度纵观一切却又被受限于群众与政治，他很清楚犹大的疑虑，也明白犹大希望大家都能全身而退的一片心意，但他就是背负着必须要牺牲的命运，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世人的罪孽得以一笔勾销，犹大不懂，也造就了必定走向悲剧的情况。

犹大离开后，剩下的门徒在不知所措中仍就没有察觉到事态严重，继续喝酒吃面包、谈论自己的退休计画后个个毫无防备的睡去，耶稣终究是人，紧张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无奈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人醒着陪他。孤独中他来到花园里祈祷，三年来累积的不满与挫折一次爆发开来，他开始质问上帝这一切的意义、祈求上帝可以放过他，但百般痛苦中还是接受一切都是来自不可言喻的上帝的旨意，牺牲是唯一的一条路。

不久之后犹大带着罗马兵回来了，这一个版本中他并没有嘲笑熟睡的门徒，只是沉默的，用最沉重的脚步走向耶稣，在他的右脸颊上一吻，耶稣想要多靠近点犹大，但犹大立即快步离开了，只在耶稣悲痛的问他一定要用一个吻出卖吗时犹疑的停下脚步。原本熟睡的门徒被吵杂声吵醒，上前想与罗马兵抗争，耶稣却要大家停手、所有美好已经结束，放下手中的武器回去捕鱼吧。

街道上民众看到曾经寄予厚望的救世主被罗马兵押解后纷纷转变态度，边嘲笑他边起鬨着要把耶稣送到该亚法面前，该亚法质问耶稣关于神子的事，耶稣只说他是神子是该亚法说的，一旁的亚那很开心他们终于逮到耶稣，并感谢犹大的帮忙，犹大终究不忍看着一切后离去，群众喊着将他送到波拉多那里。

罗马兵押解耶稣转移至波拉多处时，看热闹的群众中有人认出彼得，彼得说了三次自己并不认是耶稣、从来就与耶稣无关，听到这些对话的玛利亚悲伤的质问彼得怎可以如此残酷，彼得无奈那是他唯一可以保命的方式，接着他们都意识到了耶稣不同凡人的预言能力。

耶稣来到波拉多门前，粗暴的民众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波拉多好奇的问这在他门廊前引起喧闹的人是谁，亚那告诉他这是犹太人的王，早已耳闻耶稣大名的波拉多好奇了起来，因为这人是如此渺小，完全不像是个国王，对于所有质疑，耶稣除了表示自己并没有说过自己是国王外皆保持沉默，由于耶稣是加利利人，最后波拉多下令将他送到加利利国王希律王那里。

群众呐喊着：JC、JC，请你解释一下，那些你曾经拥有的现在都在哪了？

希律王金光闪闪的宫殿藏不住他凶残的一面，盘子上的人头处处可见。面对希律王各种对自己神蹟的冷嘲热讽耶稣皆保持沉默，此举终于惹火希律王，大声将他驱赶出去。

眼见耶稣被官兵与民众折磨后，玛利亚与彼得非常不舍，玛利亚困惑着既然她生来就是为了见耶稣，那结局并不该是这个样子，可不可以让一切再重来一遍？彼得也同意，他认为耶稣已经清楚的表达讯息给大家知道，但这个方式实在太过火，可不可以让一切再重来一遍？其他信徒们也都为这情况感到悲伤，却也无能为力改变什么。

没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的还有犹大，他原本只是想喝止耶稣继续放任情况失控，后果如此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于是他前去找祭师们理论，希望可以停止对耶稣的一切折磨，但祭师们并不领情，认为犹大是做了正确的事，他救了自己的国家、民众也都站在他这边，况且他也因此得到报酬了。理论失败的犹大这也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自认为看最远、最为大局着想的自己终究只是上帝安排好的一颗棋子，他的所有行为全部都是上帝计画里的一部分，上帝利用他的理想使让成为背叛者，让他用良善亲手杀了那个跟自己有着相同理想的人，他悲伤，他恨，他不懂为什么上帝要让他承受这些又让他背负永不能翻身的臭名，他明白自己好爱好爱耶稣，那份爱让他不知所措，于是在恍然大悟的悔恨中丢出代表自己身体的麦克风，霎那间全红的舞台光里剩下一束聚光灯打在吊挂在钢樑上晃动的麦克风上，一声刺耳的麦克风啸叫声说明了犹大的命运，鬼魅般的声响再起，老好人犹大再见。

如同烫手山芋般的耶稣再次回到波拉多面前，该亚法说明他们没有足够的法律处死耶稣、耶稣必须被钉在十字架上。波拉多问他：「你被自己的同胞凌虐、被他们送到这里来，你有想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犹太人的王啊，你的王国在哪里？」耶稣回答他：「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王国。我已经完成我的事了。或许我在某个地方有个王国，但我不知道在哪里。」接着耶稣再次声明了他从未说过自己是王，他只是个追求真理但被诅咒了的人。波拉多不解，真理到底是什么？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真理，那么是不是大家的真理都不一样？

群众抓狂似的高喊钉死耶稣，人群中的玛利亚与彼得在情绪中被埋没。这样的举动让波拉多不解，明明他们之前还认为耶稣是王、是他们选定的弥赛亚，明明耶稣并没有做错事，他只是个受到误导以为自己很重要但根本无害平凡人，明明群众对罗马人的恨意大于一切。耶稣不再说话，四周只剩群众高喊凯萨是唯一的王的效忠声，要波拉多钉死耶稣，这样的转变吓到了他，为了让群众们高兴，只好下令鞭打耶稣。

群众的恨意化成绚丽的金粉不停歇的打在耶稣身上，总共39鞭，直到耶稣再也站不起来，波拉多于心不忍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就放过他，但耶稣否认了他的权力，只说一切来自上帝安排，没有人能改变什么。明明是一片好心但对方怎么也不领情，波拉多感到巨大的哀伤，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耶稣，耶稣不再说话，只剩下钉死耶稣的呼喊，波拉多想逃，却被困在群众的激昂里，无能为力：「我就不阻止你伟大的自我毁灭，你想死就死吧，去完成你自以为是的殉道。我不再插手，你这个无知的魁儡。」

绚丽的光芒中犹大穿着帅气的皮衣出现，脖子上绕着他上吊后留下来如罪般的银漆。他亲手将荆冠戴在耶稣头上，用最责备的哀伤情绪，边看着众人对耶稣动粗，边问出他的疑惑。

「每次我看着你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让所有事情如此失控？如果你可以先计画一下，事情会变得更好。你为什么偏要选这种时候这个地方？你可知公元前四世纪是没有大众传播的，如果你现世才来就可以称霸整个国家。不要误会我，我只是想知道：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你是谁？你牺牲了什么？耶稣基督，超级巨星，你是否认为自己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告诉我你对那些高高在上朋友们的想法，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同样是被选中的？佛陀在哪里？穆罕默德真的可以用一只手指头移动山还是那只是公关宣传？你本来就决定要这样死去吗？那是一个错误还是你本来就知道你的死会缔造纪录？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你是谁？你牺牲了什么？耶稣基督，超级巨星，你是否认为自己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人？」

最后耶稣终究被钉上十字架，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死去。人群散去，只剩下犹大一人跌坐在十字架前，与耶稣的尸身对望，就像开场时那段无声又拢长的对望。

人们将耶稣的尸身送入墓穴中，舞台灯渐暗，只剩下中央那个发光的倒十字架，隐没在黑暗之中。

场灯亮起，我很庆幸在众多的版本中我的一个看的是这一版，也很庆幸当年错过了摄政公园露天剧场版，不然我就不会那么那么喜欢这出戏了。演员们展现出的个人特质、演技、歌声，层次感十足的音乐，大家穿上以白灰黑为主的宽大衣服在舞台上这片锈蚀的钢架中，无法分辨年代却又透露出颓废的末日感，附和着故事中人们长期被统治欺压下急于抓住一枝求生稻草的心态，一切搭配起来好完美，让我深深的爱上。

其它让我着迷的是每个人在这个故事中所表现出的温柔。就算不认同耶稣的作为，犹大依然温柔的守护着他，一再苦劝耶稣为大局着想也是温柔的为了众人好，就算耶稣真的很难沟通都从未放弃，他会在耶稣放任玛利亚将昂贵的香膏抹在他的头发与脚上时跳出来大声斥责，同时也会在耶稣正面对该亚法顶嘴时担心不以，让我非常着迷的一幕是犹大的第一首歌『他们脑中的天堂』间奏时，导演安排耶稣被盲目群众包围住，犹大死命试着往耶稣靠近，可惜都被人潮冲开，那时他脸上无比挫折的表情。同样的，耶稣也一直很温柔，他身为神子生来就被赋予了为众人牺牲的责任，凡人们看不懂他的计画，他也没法说明，或许是认为那些太过广大的不可言喻的天命不会被一般人所理解，或许他本身也对此命运感到疑惑或抗拒，所以只能展现出他对众人的温柔，尽力去造福每个人，行神蹟治癒他们，将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还因众人只顾自己的自私挫折不已。当然那份温柔最大的一部分是给了犹大，明白了犹大的担忧却不知如何解释，以至于只能不断的展现给犹大看，看他们很好、大家很好，情况一切都很好，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可惜犹大终究没有被说服，当群众扬声质问着耶稣是否愿意为他们而死时，犹大慌乱的表情与耶稣一切早已了然于心的态度注定了这两人仍会以他们自己也不愿意的方式远离对方。

我也很喜欢玛利亚展现出的温柔，她深深爱着耶稣，用自己能够使出的最好方式服侍耶稣，她永远细心的查觉到耶稣的需求并适时给予安慰，就算扫兴鬼犹大不断跑来指责又羞辱，她仍温柔的挡在中间不让耶稣与犹大为了自己的事有所争执，很明显的耶稣是护着她，她大可以凭着耶稣的支持在众人间得到注目得到权力，但她没有，只是默默的在耶稣背后给予支持，并在任何尖锐的情绪中用自己的温柔缓和，就像听见彼得三次不认耶稣后那声心痛至极的询问，没有责备，也像眼见事情走向往自己无法想像的方向奔去时希望一切可以重来一次的无奈，当耶稣被捕后所有门徒散逃，只剩下她与彼得，互相扶持着目睹一切直到结局，那种痛却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无奈，然后用自身的温柔安慰。对耶稣的爱让她不知所措，让她彷彿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当她迷网时见到了带着不同迷网的犹大，她知道犹大至始至终都不喜欢自己，她害怕犹大会因为自己对耶稣的情感而责备甚至是伤害她，但没有，在两人间长长的充满无奈的对望中，他们都用自身的温柔抚平了伤痛。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带着无奈，都勇敢地用自己的温柔面对。

除了这些演出表现上，演员们的歌声也是必须注意的大亮点，尤其这出戏没有台词、推动故事前进全靠歌曲的情况下歌声中的情绪表现就正加重要。其中饰演犹大的Ricardo Afonso最让我惊豔，他的唱功一流，不管是苦口婆心或是悲痛欲绝，这出戏里的每个段落的情绪都能精准的用歌声表现出来。比起摄政公园露天剧场初版犹大的Tyrone Huntley，Ricardo Afonso带有沧桑感的声音更能让我对戏中一切情绪信服，Tyrone Huntley的声音很干净，之于犹大这个悲剧人物而言太干净了。耶稣演出者Robert Tripolino的表现也让我眼睛一亮，看了全季六分之一的演出，我根本从季初就在剧场中待到季尾，一开始他的表现并不出众，整个舞台交给Ricardo Afonso的犹大让他看起来像是个陪衬的，但随着演出一场一场经过，他的进步幅度也让观众们都可以有目共睹，他开始找回了在舞台上的位置，演出越来越稳，展现的力量也渐渐可以跟Ricardo Afonso抗衡。这是出演员们与戏一同成长的作品，观众都可以清楚看见细节。

还有舞者们，他们是门徒、是群众、是罗马兵也是暴民，在不同幕间转换不同身份，一般我并不懂舞，对于以舞蹈来呈现的抽象概念常常接收不到，但或许频率对了，这出戏的舞蹈我有扎实的理解其意涵，编舞用几个各自带有意义的动作做出不同组合，让观众可以清楚明白那些蒙住双眼的盲目追随者们心之所向，知道民心的改变，适时加入诡谲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肢体动作一同将观众困在剧中人所处的荒谬环境中。导演的控场也是一流，完全掌握住台上同时存在大批人马时的位置安排，巧妙的用主戏人物的动作及目光引导观众该注意的地方，在舞台四个区域同时有戏正在上演的情况下也不至于错过细节。

最后最让这出戏与众不同的是她的音乐性，这音乐性完全附和了我原本对于这出戏会是个大型摇滚布道大会的想像。整场戏巧妙的将物理性的音乐元素融合其中：祭师们的权杖是倒过来就是麦克风，士兵的长矛是麦克风架，綑绑耶稣的绳子是麦克风线，最后耶稣被钉上的十字架是由音响架跟麦克风架组成、上面还用麦克风线绑了一支麦克风，某几个特定角色揹着吉他，或只是单纯揹着或拿来弹唱，有时候会有交接给其他人的动作出现。

木吉他应该代表着信心？从一开始只有耶稣有，他很宝贝那把吉他，直到在客西马尼花园中质问上帝为何做出如此安排时才丢下。随着故事进行彼得也有了把木吉他，用那把吉他引领最后的晚餐中的门徒们，耶稣被待捕后他成了唯一拥有木吉他的人，呼应出彼得在十二门徒中特别的位置。那么相反面的电吉他就是恶了，有时是罗马官员的武器，有时在波拉多手上，当耶稣被鞭打时则到了亚娜身上。

麦克风也是这出戏里很重要的象征意义，除了耶稣之外所有人都有配带无线麦克风，随然如此，主戏人物手里仍会持有另一支手持无线麦克风，无线麦克风会在角色中互相传递，我想那是种权力，耶稣被待补前被抢下了手中的麦克风与木吉他并被一脚踹开，接下来他的每一次发言都需借用其他人手中的，其他时候被抢下麦克风的人会表现出不悦，主动递出麦克风是种顺服，当然还有当犹大发现玛利亚的心情后抢下她的麦克风时存在于两人间沉重的无奈。麦克风线在戏中又是另一种暗示，如同它的存在，是种约束。波拉多的麦克风一直都有线，呼应最后他被受限于群众要求他正视自己身为罗马行政官的职责、维护地域安全钉死耶稣这个身份，罗马兵用麦克风线绑住耶稣并鞭打他，被民众的盲目吓坏了的波拉多困在线中无法脱逃；出卖耶稣后的犹大每次手上的麦克风都连着线，那线限制住他，最后也成了他上吊的工具，往下跌落成为一支摇曳的麦克风。

我觉得这一切一切都很有暗示意义，但深层又抽象的概念我想不透，于是有次在舞台门外我终于鼓起勇气询问了耶稣的饰演者Robert Tripolino。我一直觉得询问戏中的符号意义是件很失礼的事，那应该是要由观众自行理解推测，而非由创作者解释。但我真的很在意那些象征意义，没想到他只告诉我一切都是他们希望能像个演唱会般呈现这出戏，其中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说真的我不信。

回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那么为一出戏着迷，老想着要一看再看，就算现在演出已经结束，仍持续想念着。之后找了其他年份在其他地方演出的版本来看，最喜欢的依然是这一版，再次庆幸第一次看这出戏就是这个版本，不然我绝对不会那么喜欢这出戏。只可惜从演员口中得知这次演出并没有出版DVD或专辑的计画，无法在家里在小小的萤幕上继续回味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不管已经坐在剧场里多少次，大幕拉开第一声吉他声传入耳朵里的震撼仍然每一次都不变，也不管耶稣上了十字架多少次，过程中紧揪住心的所有交织再一起的情绪不曾减少力度过。我想到电影《吸特乐回来了》，那时我坐在影厅中跟着其他观众一起开怀大笑整个上半场，突然间我意识到这并不是出喜剧电影，而是血淋淋的恐怖片，因为原以为早已有所成长的我们其实并无改变，就像最后犹大痛心的质问耶稣为何不选在现世降临，我的心酸极了，不管什么时候，元首仍会掌控一切，我们仍会送耶稣上十字架。

演出结束，舞台空荡荡的，这并不是一个快乐的故事，但幸好最终我们都会因着那些温柔得到疗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