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一场老派文青式的恋爱
图:罗寒蕾的工笔画-黛玉
生来口衔五彩晶玉的贾宝玉,自幼受奶奶贾母百般宠溺,更是母亲王夫人的心头肉,怡红院里的丫鬟小厮奶娘老嬷嬷少说也有三四十人成天跟前跟后服侍着。这位带点阴性气质的花美男,天底下最怕的就是他父亲贾政。老子看小子总是不顺眼,终于出手教训小子。夏姥姥好人做到底,这出红楼梦大戏今儿个连播三集,来到第三十二至三十四回(文长慎入),老子不仅差底下人拿大棍、绳索、拿布堵嘴,还关上所有门,不准任何人通风报信搬救兵。老子火烧心杀红眼,对不肖的孽障又打又骂,还嫌小厮们下手太轻,一脚踢开夺来掌板,狠命痛打宝玉三四十下,眼看快打到不祥了,众人劝阻方休。
老子究竟为啥事光火?先是王夫人贴身丫鬟金钏儿含怨跳井,后有忠顺亲王府的人登门来跟贾政要人(戏子蒋玉菡)。其实这两人的事儿只间接跟宝玉有关,偏偏二房赵姨娘的儿子贾环逮到机会,非要上前跟父亲挑拨是非,加油添醋说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对丫鬟金钏儿强奸未遂。这贾政也不分青红皂白,新仇旧恨一次算总帐,要不是王夫人、贾母陆续赶到,只怕这小子是捱不过今夜了。
贾政感叹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没想到好端端的家里有人跳井,祖宗颜面何在!遂痛心疾首骂道:「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嘴被堵住有口难言的宝玉完全没申诉馀地,只能含泪咬牙被笞挞......哎呀呀我的妈,你瞧宝玉这身子成了什么样:「由臂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光在脑中将画面过一过,我全身都痛了起来。
首席男主角被打成这样,身边最重要的三名女子如何使得?袭人、宝钗、黛玉的反应皆不同。贴身丫鬟袭人、未来老婆宝钗心疼归心疼,还是忍不住道德劝说:「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宝钗心中暗想却不好明说,待人用心体贴是没错,但若把这份心思用对地方,在外头大事上做功夫,也不至今日。连史大姑娘湘云日前也说宝玉该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将来也好应酬世务打好人脉…唯有林妹妹不来「经济」这套也不说教,呜呜咽咽泣不成声,两眼肿的桃儿一般,偷偷来到床前探望宝玉,抽抽噎噎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温柔的宝玉只说了声:「你放心」。
「你・放・心」这三个字,当真比「我爱你」更情切切意绵绵哪!包含了理解、体恤、你知我知的默契,不容取代的真心。宝黛的「放心说」,两人从第二十九回的大吵大闹大复活、三十二回的互说体己衷肠话,到三十三回宝玉被父亲痛打一路行来,直到了第三十四回宝玉讬晴雯送两条旧手帕子给黛玉,自此这一对小冤家终于默认了对方。两人不愧是前世知己,脑波频率相同,黛玉想了一下便明白了宝哥哥的心意,不觉神魂驰荡、浑身火热,双颊通红犹如恋爱中的少女。夜阑人静顾不得其他,立马挑灯研墨蘸笔,大才女在两条手帕子上写起诗来了,夏姥姥试着翻译如下: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閒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翻译年糕:我两眼汪汪泪没停过,若非为了你还有谁?劳烦你送我这深情的鲛帕,百感交集的我怎能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閒;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翻译年糕:泪潸潸暗自饮泣,成天为你心神不宁;枕上的泪水擦也擦不干,只得任凭它们滴滴落落点点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翻译年糕:我脸上的万行泪珠连彩线也难串起,当年湘妃洒泪的斑竹旧迹已模糊。如今我的窗前也有许多翠竹,不知它们是否也染上我的泪珠?)
通篇都在哭哭哭,这林妹妹果真是绛珠仙草投胎来还泪的,而且还如此多愁善感,五内郁结缠绵不尽。宝玉这两条旧帕子就像跟黛玉告白:「我非喜新厌旧之人,你知我心,妳要放心。」
两条手帕,一片真心。女人啊!就是要哄、要疼、给她安全感、让她放心。什么金啊玉啊麒麟啊冷香丸啊情敌啊,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两条旧帕子定情物,让女人吃下了定心丸,男人也落得清净,暂且不再演出「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的内心戏,因为我们心心相印,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取代你。瞧!这是何等纯情美好、互换信物的老派文青恋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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