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没变，是我变了。我没变，是因为遇见了「你」

文、图／蔡玮

我在哪里，已经不再重要。我能游、能唱，我已心满意足。上次进食是多久之前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还是我，能游、能唱。我是用这两样东西检视我自己的存在。至于，生死…。
最近我遇见一件事。我从一个港口经过，在水底遇见了他。我观察了他许久，后来变成每回都刻意的经过该处，只为了瞧一瞧他，或者…听一听心里、脑中瞬时浮现的话语。
请不要以为我恋爱了。恋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专门谈一谈，恋爱。但，不要是今天。而是，即使我恋爱了，也真正是有难度的。
他，总是沉默着。
「你，不唱吗？」
他，总是一动也不动的。
「你，不游吗？这可是海水啊。离开这港口不远，就是海洋的家…」
他，总是不回答。
「你，总是不回答。」
「为何人能够不游、又不唱？」当初，我刚想到此，立刻就感觉心被人掏空似的，成了一个见不到底的洞。
「这是不对的，你必须…唱，至少，动一动你的身子。我看你这样，心感觉难受。」
就因为太难受了，某一天我决定不再经过那座港口。
朋友知道了我的遭遇，开始为我担心。
「我很好。」我是说，我还能唱，还游。
「可是你的歌声不再轻盈、嘹亮。毕竟被人做成一座雕像，是不对的啊。你不应该去想不对的事，那只会让你不自由。」
「可我无法不去想啊，他是那么的…那么的『可怜』。」我终于想到一个能够形容他的语词。
「你太天真了。你在大海的家待得太久了。」
我的同伴年长我几岁。他为了保护我的纯洁的心，自告奋勇为我调查「你」的来历。但，自此以后，我们不再能够像以前尽兴的、不分昼夜、一边游一边聊向一切的—边界。
「我被什么捆绑住了。」我对自己说，当我望着同伴离去的身影。
「这一片海水，不再像以前一样的自由。」，我应该说，是意识到「不自由」这件事，捆绑了我。
我必须做一些什么事，我必须释放自己的自由。毕竟，海水没变，是我变了。我没变，是因为遇见了「你」。
我开始对他说话。我开始称呼他—「你」。
他没有我想像的纯真、无辜—据我的同伴的说法。因为，他是一座被人刻意推下海、遗弃的雕像。做这事的人当时的愤怒，成了雕像的诅咒，从此之后他就被困在水底，哪里都不能去，不能飞临天际、进入人家，从一座座纪念的画像、塑像、一站站的在人间旅游，也不能在人的梦里说话。
这就是遗弃他的人的目的。因为，他曾经是一名独裁者。或者说，他现在只是一座被人沉入港口的独裁者的雕像。
「你要记住，你对他的同情是没用的，而且有害。」刚听到离去的同伴对我的忠告，我感觉到的是愤怒与羞辱。
「我是怎么了？」我真的是同情他吗？「『独裁者』的雕像？而且是被人遗弃的？为何我的同伴都教我别白花力气？」
自从知道他的来历，海已经不再是海，海被人硬生生的切成两半，一半是他在的地方，另一半是没有他的所在。我讨厌这样的区分。我又开始经过那里，而且是刻意的。
「你一定也讨厌这样的海水吧？—一座不自由的海洋。」
为了释放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缘故，我开始对他唱歌、在他四周围来来去去的回旋。如果见到现在的我的人，请千万不要说这是恋爱。你应该默会我的心情的—正是因为我对你说了我的故事。
「哪有恋爱是这样的？」「因为你，海洋变成了囚笼。」「在你四周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只感觉到『不自由』。」「我必须从牢笼中冲出获得自由，而不是…」我还能从哪里呢？
明知道对你唱歌，在你身边反复闪现又闪逝，只会让我陷入自我省察的无底漩涡—「我自由了吗？我更自由了吗？」「你不在了吗？海水从新又合而为一了吗？还是这只是我的幻觉？」直到我疲惫的失去我的声音、丧失了身上的任何一丝力气…。
幸好，我的同伴在最紧要的时刻救了我。我猜就是那么一回事。总之，当我如同梦中醒来，我又见到久违的同伴的友善的微笑…。不，我是从一首隐约的摇篮曲的歌声里醒来的。我的同伴否认那是他的恶作剧，自然否认对我做过慈母才会做的事。
然而，我马上又急着审视我的伤口。那伤口还隐约在我的心里。
「真的？合一了吗？」—海水—我的自由？
「为什么我有种『遥远』的感觉？」
于是，我又回到让我受伤的那一半的心的所在。我游啊游啊，我的身影就像我的急切的心一样飞奔…。而我终于发现，「你」已碎裂成一堆人造的石块。
一瞬间这样的想法跑进了我的脑中：不是我的歌声，而是我因你陷入的、反复不断自我审查的漩涡，在那同时也同样振动了你，让你禁锢的心突然从里面爆裂、挣脱开来。
「原来像你这样的『独裁者』，一直都是这样的不自由。」
「你会让你的徒子徒孙，见识到你的故事的结局？」
「或许，海水会带走你此刻的默会，让那些此时此刻正受到引诱的人们警惕你的下场吧…」
我「恋爱」了吗？曾经，我不自主。我宁愿说自己发了一场热病。我虽不再像过去一样纯真，但我知道，而且肯定，海水又回复了原本的样子，不再因为你而割裂。
「就像海水不容分割，自由也不能。」（蔡玮，20180604愿海水带走你的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