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崩离析

蔡 玮 发布于 2017-06-02

他只有一只手臂,全身散发死尸的臭味,嘴里喊着魔鬼艾款苏跑进了他的眼睛

奇努瓦˙阿契贝Chinua Achebe《分崩离析THINGS FALL APART》(1958)[小说笔记阅心]
撰文/蔡玮

之一
祖先会在祖灵屋倚娄现身,或者裁决纠纷,或者在重要人物的丧礼上出现。



非洲伊博族有位伊古古就在拥有三名头衔的年老勇士艾齐乌杜的丧礼中出现,他只拥有一只手臂,全身散发死尸的臭味,嘴里喊着魔鬼艾款苏跑进了他的眼睛。据传说曾经有另一位伊古古胆敢挡住他的去路,结果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达两日之久。这位浑身散发臭味的伊古古,拿起大刀,横冲直撞,这是伊博族男士表达哀悼的传统方式,有两名高大的勇士,用绳子栓在他的腰上,但被他挣脱,反过来追赶那两人,但后者又重新拾回拖在地上的绳子。这名伊古古也会对死者进行哀悼,祝愿死者来生如今生显赫富足长寿,允诺若有人要为他的死负责,则迳行报复无妨。在男性激越的表达哀悼状况下,故事的主人翁、另一名伊归都村落的年轻勇士欧康阔枪枝走火,造成了一名少年当场毙命。按照习俗他必须放逐七年,于是他连夜带着三个妻子与所生子女,离开村落远赴母亲的故乡。就在他们离开后,村人捣毁了他与妻子各自居住的棚屋、畜栏,以执行大地女神的报复。伊博族人相信,凡是杀死同族的人,便是对女神的冒犯,捣毁当事人的屋舍,也具有清洗鲜血的涵义(一至第十三章)。
—伊博族的祖灵现身,令人想起周朝祭祀仪式中的尸。但前者祖灵与生者的互动是仪式中带有即兴的成分,不像后者纯粹作为宴飨的消费者的地位。
—《山海经》中的精怪,或者也是在类似倚娄的仪式场所现身,由真人装扮,就像欧康阔曾在仲裁会上装扮过一名伊古古。

之二
欧比耶利卡来探视被驱逐的欧康阔,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讯息,阿罢梅村因为杀害一名白人传教士,被整个歼灭了。欧康阔的亲舅也在场,他说了一个不可杀沉默者的故事,说明沉默者比会叫嚣者更可怕的部落经验(第十五章)。
传教士还是来到了欧康阔母亲的部落,前者透过他族的翻译,先是否定了伊博传统的神灵,并将之视为抛弃孪生子、及杀害人质男童等罪的根源。又说唯有一个真神。当他提到神唯一的儿子,欧康阔用戏谑的口气推定唯一的真神一定有个老婆。传教士连忙用三位一体的教义辩解。传教士的演说当下对欧康阔的儿子恩渥叶心理产生了反响,因为他亲眼目睹被遗弃的孪生婴儿在草丛中哭泣、亲身经历被当作人质的男童倚克米丰纳惨遭父亲的杀害(第十六章)。
—恩渥叶的反应,显示了基督教属于个人信仰的特性。因为信教,日后他不承认自己的父亲,也是属于个人行动。在此之前,恩渥叶的部落只拥有集体信仰,这是为何欧康阔要违背自己的情感,亲手杀死倚克米丰、听任巫女齐耶娄半夜将女儿艾葵妃带入洞府进行神秘仪式(第十一章)、以及任凭好友欧比耶利卡要带人捣毁欧康阔亲手建立的家园。这些义务都是个人不能拒绝的,随着基督教信仰,个人主义意识也跟着散布。

之三
 被放逐的人称做欧苏,意即献给神祇的人。他们聚集在靠近大神坛的一个特定地区,与村落隔离,他们被禁止与村民通婚。他们的标记是一头捲曲的长发。欧苏一生忌讳剃刀,因为如果他们剃去长发,神祇就会令彼等丧命。他们一走进牧班塔的教会,已经在里面的村民立刻自动避开,牧师凯亚葛说服信众接纳欧苏,但命令欧苏剃头,做为弃绝部落宗教的表征(第十八章)。
—上古中原为何有畜长发的习俗,或者也是一种表征,甚至类似欧苏被放逐者的身分。在新几内亚接受成年礼的少年,被刻意要求不能以手就食,必须用竹或其他物件做媒介,也是一种污秽不洁的身分标志(《纳文—围绕一个新几内亚部落的一项仪式所展开的民族志实验》,格雷戈里˙贝特森(1936/1958),图片XIIIB说明)。这让人想起周文王曾经被商纣王囚禁,或者用筷、蓄发,在商代也是禁忌不洁、放逐的标志。这些最初用作羞辱的媒介,到周朝反而成为圣贤的标记,又或者作为追念祖宗圣德的纪念而遗留下来,又或者起源更早,而最早出现在中原的华夏祖先,说不定就是欧苏身分,因放逐而至。

巨莽做为河神投射的神物,在牧班村受到如印度圣牛一样的礼遇,人们任其取食,甚至让出床位。如果误杀巨莽,必须对神祇献上牺牲,但基本上是误杀者与河神之间的纠纷,一般人并不介入。但牧班塔的巨莽,并非死于误杀,据说是蓄意杀害,做为基督徒不拜其他神的行动表态。最后村民让更夫对信徒宣布,杀蛇者不再与部落社会相涉,也就是驱逐、不得享用部落的资源(同上)。
—黄河是与中原氏族繁衍发展最重要的河川,易经里经常提到龙,或许就是巨莽,又是黄河神的投射物,甚或与伊博族巨莽享有相同的待遇。而伏奚、女娲的半人半蛇的形象,或许就是河神结合祖先崇拜的表现(20151203)。

之四
欧康阔七年放逐的时间届满,他刻意让两个成年的女儿拒绝上门者的求婚,他将一切的目标,都放在回到乌默非亚之后的新生活。此外他还计画让两个儿子进入欧佐社会,但情形与他想的全然不同,不仅当初帮他将田里的山药放贷给佃农的欧布也非加入了新宗教,还将自己的儿子送入教会办的学校。教士布朗对乌默非亚的村民说,上学校能够担任行政人员,他们亲眼看到村里的科特马-狱吏兼信使,是伊博的分支、讲方言的乌姆如部落的人,还看见自己宗族的人,犯了白人的法律,如遗弃双生子或斗殴致人于死,被送到乌姆如的法院判刑,甚至还有人被吊死,就决心去上白人的学校。加上布朗先生对部落的宗教保持开明的态度,比如他在一次与有地位的人讨论彼此宗教的时候,就暗示伊博族的曲古,好比基督教的上帝,唯独排斥其他小神祇,于是村民加入新宗教的排斥心理就更小了。但布朗先生亲自上门想结交欧康阔,特意带来恩沃叶已经到乌姆如的学校学习做教师的消息,却被盛怒的欧赶出门外(第二十、二十一章)。
—这里讲的是英国利用传教在奈及利亚殖民的过程。传统汉人政权就没有传教这道手续,主要透过外交宣服或武力征讨。但设学校则相同,而受过学校教育,同样可以充任官僚,间接对当地的传统文化与价值造成冲击,如越南的政治社会发展所以不同于中南半岛上的其他国家,原因就在此。
—日本对台湾的殖民统治,像汉人政权一样,属于儒家的传统做法。意即军事佔领与政治统治在先,至于利用仪式场合传达日皇的口头诏谕,重点也不是传教,而在乎政治的威服。

之五
乌默非亚的艾若曲杀死了巨莽,虽然自己的父亲就是河神的祭司,但布朗先生并不赞同艾的行为。但他生病返国后,来接任的詹姆士先生,却正中艾的下怀。詹严格区分上帝与伊博族的神祇,他更瞧不起未能如他一样做黑白界分的乌合之众信徒。他认为上帝也不喜欢那些认识不清的信众。这让艾若曲获得了偌大的鼓励。这造成日后他在土地女神周年庆的场合,当场掀掉一名装扮伊古古祖先者的面具。当伊古古受到亵渎,失去宗族的敬畏就等于失去了生命。次日各地的伊博族的伊古古都出现在乌默非亚,他们面对尚未离去的詹姆士,托辞看在他的白人兄弟布朗先生的面上,礼貌的请他回避但遭到拒绝,但伊古古们还是摧毁了教堂(二十二章)。
—伊古古的死亡,引起祖灵之母的彻夜痛哭,每个人都听到了。而伊古古之所以出现在土地女神的周年庆典,是因为伊博族将他们的祖先献给土地女神,所以祂们从蚁穴中现身。
——作者所谓伊古古献给土地女神,指的应该是埋葬,或许古中原最早的氏族,也是透过埋葬,将祖先与土地联系在一起,而非后来常见的经由战争与征服的方式。
—艾若曲的行为,就像是被溺宠的孩子,至少詹姆士没有阻止他这样的自我感觉。艾若曲因为相信上帝,更相信他有必要展现上天的力量,他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将自己幻想成上帝的闪电、鞭子。纳粹与法西斯吸引的就是这类份子,他们乐于展现比他更强大者赋予他的权威,他的信仰超过理性的合理约束。所谓狂热份子,义和团与艾若曲的差别,只是他们盲从的权威对象罢了。

乌如姆的法官,邀请乌默非亚的领导人碰面,欧康阔提议每个人必须携带武器预做防备。到了那里欧布也非才要开始发言,法官就招来他族的手下,人数比他们多出一倍,立刻将他们上了手铐,当场判决毁损教堂的罚金二百贝币,缴交罚金后人才能释放。这期间狱卒剃去他们的头发,又出言羞辱,甚至拿棍子揍人。信使将消息传到乌默非亚,不但罚金涨了五十贝币,还说如果不缴钱,就要吊死被囚禁的代表(二十三章)。
—法官使的招数,几乎与大分事件的日本警察相同。但后者手段更毒,不是拘禁而是将所有布农族的和谈代表集体屠杀(参见杨南郡、徐如林《大分.塔马荷布农抗日双城记》)。
—狱卒的中饱私囊、作威作福,见证了最初信教者的腐化,因为他们原来也是伊伯族的宗族分支,只是比较早接触传教士、上教会办的学校,后来当上了狱卒兼信使。从这点可以比较伊博族的伊古古审判庭—其实也是长老合议制意即长老装扮成祖先伊古古并以伊古古的身分做出裁决—与英国殖民地代表国家与女王的法庭之间的优劣。部落习俗不容许个人主义也没有腐化的空间,但殖民者的层级与授权制度,却参入了更多的人为与个人因素。从过去到现在的中国官僚体系一直存在腐化的问题,而现代法制文明社会又只有少数国家能够倖免,这指的是像北欧的一些小国,他们所依靠的是类似卢梭主张的服从集体意志的道德,而非畏惧法律的惩罚。

欧康阔杀了为首的狱卒。他们一共五个人前来阻止乌默非亚举行集会,欧康阔与欧比耶利卡也都全复武装现身。不久前他们才在村子缴交罚款后出狱返回部落。这一行人所承受的羞辱-包括一名伊古古的死以及白人法庭的虐待,让他们知道是必须采取行动的时候。在信使连夜以铁锣发出集会通知,欧康阔知道复仇的日子不远。在欧齐卡说出宗族人杀宗族人虽不为土地女神所允许,但白人的宗教已经使同族的人杀害自己的伊古古,为了剷除白人的宗教,必须付出杀死同族人的代价的一番道理之前,欧康阔还担心艾龚宛尼会像上一次一样,托辞不介入祖灵的战争,说服族人放弃复仇(二十四章)。
—艾龚宛尼就像杭士基(《海盗与皇帝》,1986)所说的温和派,早已决定服从白人用法庭与吊刑决定秩序的逻辑。当不相称的权力压迫而来,要变成像艾龚宛尼是多么容易,因为一般人总是想息事宁人、明哲保身,要像欧康阔一样坚持既有的信念,又是多么困难。有时像欧康阔这样不承认外来主权的人物,反而会让白人窃喜在心,因为只要让不承认主义蔓延,白人就可借故维持秩序实施恐怖统治,逼迫部落民族接受白人制定的规则且一步不让。布朗先生返乡调来的是不承认主义典型的詹姆士,看起来英国在奈及利亚的殖民主义多少带有国家恐怖主义的嫌疑。话说回来,表面上看起来是与艾龚宛尼没什么差别的,但也有意外的例子,如二战期间在日本佔领下的泰王与南京的汪精卫,后者唯恐中日互不承认,会让直接统治南京的日本官僚造成比汉人治理下容许更多的暴力与迫害(《汪精卫˙国民党˙南京政权》,王克文)。而日本军部也不能说放弃了南京大屠杀以来的恐怖路线,不过是看哪种方式在当时比较省力。就像蒋介石最初反对抗日,但后来抗日却变成他合法统治中国的一个权威来源。所以蒋必须坚持不承认主义,而蒋对汪的不承认主义立场,又比对日本侵略者的不承认立场更甚。

法官慢慢领悟出如何受到土著尊重的教训。这次是让自己避免成为欧比耶利卡与乌默非亚部落所轻视的外族人。按照伊博族的习俗,自杀者违反土地女神的禁忌,族人必须献祭牺牲,且不得埋葬自杀者的尸体,必须由外族人来埋葬。但法官故意忽视欧比耶利卡对白人法庭的责难,按照他的说法是后者使欧康阔这样的捍卫自己宗教的伟人落得像狗一样草草掩埋不被世人景仰的下场。与此同时法官的幻想则飘到另一个成就的高峰,在未来他将完成一本叫做《平定奈加河低地区土著记事》的书(二十五章)。
—欧康阔的死,造成欧比耶利卡心中的矛盾与怒火。照说前者应该为维护部落的尊严与传统而受到祖灵与神祇的喜爱,但却又必须遵照习俗做最轻贱的处置,如果欧比耶利卡心理没有部落宗教,对他也就不会矛盾得如此深刻。对照之下,白人法官不仅缺少恻隐之心,他只关心他的着书实践,意即仍然只是个渺小的个人主义者格局。从另一个角度,欧康阔的自杀,造成白人不得不认知部落习俗的氛围,这也是殖民者的不承认主义立场的妥协与些微的松动。松动总是好的,因为这表示政治解决领土纷争还有希望,如果按照严格的不承认主义,土著只有等着迁出或者被屠杀的结果。莫那鲁道的死,并未造成如欧康阔的自杀的效果,前者的尸体不仅不能安葬,还被做成体质人类学的标本,这是二度的羞辱,对死者以及他代表的族群尊严,连同保有标本者同样受到咒骂。这是日本殖民者对台湾原住民彻底的恐怖统治的最明显的例子。

*分崩离析THINGS FALL APART/奇努瓦˙阿契贝Chinua Achebe着,黄女玲翻译,台北市,远流,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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