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愚蠢年代》看创作本位

保温冰 发布于 2018-01-22



文 / 保温冰

   有次,我颇没礼貌地在某公开场合询问李惠仁导演,为何《不能戳的秘密》充满急就章的内幕堆叠,而缺乏美学步调跟富层次的架构?他表示,要急切地将浩瀚素材浓缩在60分钟里,并借助Youtube爱用者「速读」特性,达成广为传播之目的,以揭露政府隐瞒禽流感的黑幕。于是他舍弃了美学。

     这个说法,说服了在场所有人。

  看多了纪录片,所谓「纪录片规范」的谨守与否,视叙事策略而定。明智的评论者更不会武断地单以创作道德底线、或美学高度,来界定一部纪录片的价值。

    以此前提来检视《愚蠢年代》这部立意良善、声调激昂的纪录片,是耐人味的。本片导演法兰妮岩士唐为行之有年的节能运动力行者,电影架设出一个虚拟时空——未来世界已毁灭的2055年,透过英国演员彼得普斯特李威所饰演的档案整理员,来对观众阐释地球逐步迈向灭亡的前因后果,警世意味浓厚。

    打从一开始,我便直觉这「说书人」形式稍嫌「用力」了点。

    说穿了,在这个任何口号皆不难此起彼落的时代,爆量的环保节能警讯,俯拾即是。世人缺的不是鼓吹,而是如何转化载体的形式,将功率、内涵、乃至声语的独特性,发挥到最大。

    显然,法兰妮岩士唐拍了一部「理念先行」的电影,她透过一个预设的假面,来揭橥残酷的真实。一切都贴附在导演的论述文体上面进行,将影像片段逐一「安装」在设定好的句法旋律里,音像本身反而缺乏一种拥抱偶然、突击现场形势的神采。

    又或者说,导演所挑选的拍摄人选,早决定了本片的基调、甚至结论,一路看下来,满布可想而知的警惕不疲。这个由各领域人士穿插、组凑而成的雄辩体,拼接虽流畅,却稍嫌平直,最显著的缺失,是没有将被摄者推向一个道德可议地带,遑论所谓「平衡报导」、「平衡论述」了。

    所以我相当好奇,究竟导演前前后后拍摄了多少素材?即使她将场景扩及世界各地、穿插辩证,然而,一旦她埋下了「理念先行」的动机,她采取的便很可能是周游列国,猎取适当的影像素材来「安入」她的声语,而非像《面包情人导演李靖惠花了十三年的时间拍下外佣辛酸史,再从庞大的影像资料里,梳理出一条富有情感厚度的轴线。

    前者要省事许多。

    左看右看,《愚蠢年代》就是一个速成品,你当然能以生态危机的「迫切性」来为它辩护——但反过来想,当导演大量摄取诸多弱势族群的生存现况,在「窥奇」跟「关怀」之间,孰轻孰重?你的「拍了就走」,会否沦为一种剥削?

    此外,节奏的流利、顺畅,对本片来说,就绝对是好事吗?

    不难看出,配乐、动画、特效,乃至剪接韵律,导演运用了诸多花巧的媒材,来强化叙事起伏。质地的跳跃跟其所阐述的节能主题,难免产生轻微的「自打嘴巴」之感。若说导演想借由活泼的叙事动线,形成一种反讽——很可惜,隔靴搔痒了。

    又如彼得普斯特李威不时穿插现身、信手滑弄银幕,多个子母画面抛抛丢丢,这种你我熟悉不过的手姿,不偏不倚因循了当代科技特性——对我来说,这等「未来时空」,概念仍属保守、甚至缺乏想像力。想想大陆导演贾樟柯近作《山河故人》就大胆假设二十年后的世界,黑胶唱片捲土重来、风靡江湖,充分体现了贾氏大胆颠复的浪漫情怀。

    再者,稍微熟知影史的影迷,都知道英国演员彼得普斯特李威最为人熟知的电影是1993年入围多项奥斯卡的《以父之名》,他本人亦凭本片获得了男配角项目提名,片中他饰演男主角丹尼尔戴路易斯冤死狱中的父亲。

    现在问题来了,该片片名《In the Name of the Father》,Father指的当然是彼得普斯特李威饰演的这个角色。当《愚蠢年代》找来彼得作为口述者,似有意无意借力使力,将地球引申为「人类之父」,这层矫情兮兮的扣连,左看右看难免让人感到欠缺修饰,怪怪的。

    甚至可以说,「末世寓言」这个恐吓性假设,被高估了。它非但框限了主题走入道德灰色地带的包容性,更阻隔了观众与导演的那层联系,阻隔了观众窥探作者心灵风景的可能。打个比方,几年前纪录片双年展有一部片叫《地球另一端》,导演将几台摄影机架设在地球纬度的数个对应点,他也不扯民情、贫富等议题,纯粹将「地球另一端究竟是什么?」端给你看,这等从容、自若、清澈如镜的心灵风景,是《愚蠢年代》望尘莫及的。

    「因为每个人都这样做,但这不是一个你也跟着这么做的好理由。」

    愚蠢年代》的一切优点,都出自片中以皮尔斯为首的几位择善固执的环保力行者,他们说出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时代箴言,你我钦佩他们逆势向上的精神,也期待他们以领袖之姿,带领世人继续向淫威下战帖。

    尽管片中诸多石油能源论述,遥相呼应近日发生的巴黎恐怖攻击事件,看似具备「时空胶囊」式的省思价值,我还是颇为扼腕导演未将「未来」这枚假定,建构在周延的美学思维之上;毕竟,所谓「达阵」的纪录片,不见得是最佳纪录片,就像《看见台湾》立意良善,优美、华丽、血淋淋地掳获台湾观众的心,创下两亿票房成绩固然光彩,但一座金马奖对它来说实在过誉了。同样,《愚蠢年代乍看媒材丰富,实则形式扁平、作者存在感稍嫌稀薄,偏偏,这又是一部急须凸显作者轮廓、声线的口号式电影。口号在,作者不见了,你说矛不矛盾呢?

    流畅有馀、精神可嘉,然而在「创作本位」上,《愚蠢年代》并没有把关得很漂亮,是我对本片大抵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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